入秋后的凌晨五点，天还裹在墨色里，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山顶，像蒙了层灰的碎玻璃。奶奶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一步一挪地走在山路上，拐杖头敲在石板上，发出 “笃笃” 的响，在寂静的山里传得很远。

她的左腿还没好利索，去年冬天摔断的骨头虽然接好了，可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揉一揉。今天她特意提前两个钟头出门，背上的蓝布包沉甸甸的，里面裹着两个刚烤好的红薯，还有一双连夜缝好的布鞋 —— 鞋底纳了三层布，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是她就着煤油灯，眯着眼缝了整整三个晚上的。

布包最外层还裹着件旧棉袄，是小航去年穿的，洗得发白，却还干净。奶奶怕路上冷，把棉袄搭在胳膊上，冷风灌进她的单衣，冻得她打了个哆嗦，可她不敢停，得在大伯母起床做饭前赶到，不然被撞见了，又要连累小航挨骂。

山路湿滑，昨晚下过小雨，石板上长了层青苔。奶奶走到最陡的那段坡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倾，她赶紧用拐杖撑住，却还是磕破了膝盖，疼得她倒抽口冷气。她蹲下来，用袖子擦了擦膝盖上的泥，没敢看伤口 —— 现在不是疼的时候，小航还在等着她，那两个红薯再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不容易挪到大伯家后门时，天刚泛出点鱼肚白，院墙上的牵牛花还没开，卷着花苞垂在墙上。奶奶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没动静，才轻轻敲了敲门板，声音压得极低：“航航，是奶奶。”

门很快就开了，小航穿着那件洗得发黄的单衣，眼睛还带着刚睡醒的红，看到奶奶，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奶奶，你怎么来了？腿不疼了吗？”

“不疼，奶奶好得很。” 奶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把布包塞到他手里，“快进去，别让人看见。”

小航把奶奶拉进柴房，关上门，才敢把布包打开。刚烤好的红薯还冒着热气，裹在粗布里，散发出甜丝丝的香。他拿起一个，烫得直换手，却舍不得放下 —— 这是他最爱吃的，奶奶以前总在灶台里埋几个红薯，等他放学回来，就能扒出个烫手的，咬一口，甜汁能流到嘴角。

“慢点吃，还有呢。” 奶奶坐在干草堆上，揉着自己的膝盖，没让小航看见她疼得发白的脸，“这里还有双鞋，你试试合不合脚，你之前的鞋破了，漏风。”

小航放下红薯，拿起那双布鞋。黑色的灯芯绒鞋面，鞋底纳得厚厚的，摸起来软乎乎的。他蹲下来，把脚上的破拖鞋脱下来 —— 这是大伯母穿旧的，鞋底早就磨平了，鞋头裂着口，脚趾能直接露出来，下雨时往里灌泥水，冻得他脚趾发紫。

他把脚伸进布鞋里，刚好合脚，鞋底踩在地上，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一点都不硌脚。“奶奶，这鞋真暖和。” 小航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这是他拿到奖状被撕后，第一次笑。

“暖和就好，” 奶奶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疼惜，“航航，别听他们的，你不是野种，你是奶奶的好孙子，是有出息的孩子。” 她伸手摸了摸小航的头，声音压得低，却很坚定，“等奶奶的腿再好点，就接你回家，咱们娘俩一起过，再也不受这委屈。”

小航咬着红薯，眼泪掉在红薯上，却没哭出声。甜丝丝的红薯进了嘴，心里却比红薯还甜，他把另一个红薯塞到奶奶手里：“奶奶，你也吃，可甜了。”

“奶奶不吃，你吃，你正在长身体。” 奶奶又把红薯推回去，看了看外面的天，“我得走了，再晚就该被看见了。” 她站起来，拿起搭在胳膊上的旧棉袄，塞到小航怀里，“这棉袄你留着，晚上冷，盖在被子上能暖和点。”

小航送奶奶到后门，看着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走在山路上，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拐角，才恋恋不舍地关上门。他把布鞋小心翼翼地放在柴房的木板上，用塑料布盖好，又把红薯揣在怀里，舍不得吃，想等晚上饿了再慢慢尝。

接下来的几天，小航每天都穿着那双布鞋上学，走在山路上，脚不冷了，连步子都轻快了些。他怕布鞋被弄脏，每次放学回来，都要蹲在柴房里，用布把鞋面擦得干干净净，鞋底的泥也刮得一点不剩。

可没过几天，还是被大伯母发现了。那天早上，小航刚穿上布鞋，准备去捡柴，就被大伯母堵在院子里。她盯着小航的脚，眼睛瞪得溜圆：“这鞋哪来的？谁给你的？”

小航心里一紧，低下头，小声说：“是奶奶给的。”

“你奶奶？她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还有闲心给你做鞋？” 大伯母走过来，一把抓住小航的脚踝，硬生生把布鞋脱了下来，“这鞋给小婷穿，她的鞋破了，正好缺双鞋。”

小航想把鞋抢回来，却被大伯母推了一把，摔在地上。“这鞋是我的！是奶奶给我做的！” 他爬起来，冲上去想抢，却被大伯母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你的？在这个家里，什么不是我的？给小婷穿怎么了？” 大伯母拿着布鞋，走进屋里，把鞋递给刚起床的小婷，“小婷，快穿上，这鞋新做的，比你那双破鞋好。”

小婷接过鞋，试了试，刚好合脚，得意地冲小航笑：“现在这鞋是我的了，你想要也不给你。”

小航看着小婷穿着他的布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回到柴房，蹲在干草堆里，眼泪掉在木板上，却没敢哭出声 —— 他知道，哭也没用，只会招来更多的骂。

他把奶奶给的旧棉袄抱在怀里，棉袄上还带着奶奶的味道，暖暖的，却怎么也暖不了他冰凉的心。他想起奶奶凌晨走在山路上的背影，想起她缝鞋时眯着眼的样子，想起她说 “等腿好了就接你回家”，眼泪掉得更凶了。

那天晚上，小航把布鞋从院子里偷偷拿了回来 —— 小婷穿了一天，就把鞋扔在院子里，嫌 “鞋底太硬，不好看”。他把鞋洗干净，晾在柴房的屋檐下，等鞋干了，就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底层，用旧布裹好。

他想，等奶奶来接他的时候，他要穿着这双鞋回家，告诉奶奶，他很珍惜这双鞋，从来都没忘过她的话。他还要帮奶奶揉腿，帮她做饭，再也不让她受委屈 ——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盼头，像黑夜里的一点光，支撑着他，在大伯家的冷眼里，一天天地熬下去。

后来每次想奶奶的时候，小航都会从书包里把布鞋拿出来，摸一摸鞋底的针脚，就像奶奶在他身边一样。那些密得像芝麻的针脚，藏着奶奶的爱，也藏着他的希望，让他在窒息的寒冷里，总能感受到一点转瞬即逝的暖，让他觉得，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