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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舅舅的花园 > 第15章 (7)

第15章 (7)(1 / 1)

 第15章 (7) 我一直没有说到三芹,我上初中的时候,她正在上高中,那时在我的眼中,她好像是一个不可企及的存在。怎么说呢,我觉得,三芹,我的这个表姐,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美,陌生,新鲜,而富于魅力。我们乡下的女孩,我的姐姐,还有别人家的姐妹,她们也是美的,不过她们的美是纯朴的,自然的,温和的,而三芹不同,她的服饰和装扮,她的美,是张扬的,夸张的,是逼面而来的,在那时的我看起来,这是属于城市的,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是“时髦”的,因而别具一种吸引力。其实,我们班上的女同学,有不少也是城里的,但是她们却并不像三芹一样,我想这是她们年纪和我差不多,还小,还没有修饰的意识,而三芹已经是个大女孩了,或者说,已经像个大人了,她的成熟,在我们眼里,自然也是富有魅惑的。而且,或许是出于家境,或许是出于个性,三芹有一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气质,任性,娇蛮,霸道,咄咄逼人,或者旁若无人。在家里,她敢于跟我大舅撒娇,敢于跟我大妗子顶撞,这是大红和二青,甚至坤哥,连想都不敢想的,似乎只有她,才有这样的“特权”。而在学校里呢,她更是一个风云人物,我大舅的关系,她的个性,让很多老师都对她无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自然也有男生给她写纸条,或者“情书”,但是,她怎么会把他们放在眼里?有时,还会以恶作剧的方式来嘲笑对方,“有感情地朗读课文”,是她对付那些情书的一种方式,在公开场合,大声地,“有感情地朗读”。尽管如此,仍然有不少男生冒着被羞辱的危险飞蛾扑火般地写来情意绵绵的信,所以,学校里有不少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一会儿说她跟这个男生好了,一会儿说她跟那个男生好了,可是三芹却依然顾我,毫无顾忌,她大步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裙裾飘飘但旁若无人,似乎对周围的目光,和周围的世界,都视而不见,没有什么能放在眼里。

当然,三芹的学习成绩不好,但她的生活是如此丰富,她有那么多爱好,有那么多的事,学习又算得了什么?我记得,那时三芹最喜欢的是打排球,午休的时候,或者黄昏,放了学之后,在操场上,经常能够看到她活跃的身影。她个子高挑,姿势优美,排球飞过来了她轻轻一跃,一接,排球便划着弧线,向碧蓝的空中飞去。这一幅画面,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我想起三芹,就会想起在空中飞翔的排球,——白白的排球,蓝蓝的天,正在跳跃的三芹,似乎构成了一个整体。或者,他们,三芹和她的男女同学,打完球,说说笑笑地往回走,汗水洇湿了他们的衣服,但他们毫不在意,外套斜搭在肩上,穿过阳光与斑驳的树影,他们说说笑笑着,走着,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似乎那就是最快乐的时光了。我想,三芹后来考上我们地区的体校也与她的这一爱好有关。而她毕业之后很久,关于她的故事,仍然在我们这个中学里流传。

那时候,三芹对我和我娘,是热情的,也是疏远的。我娘是看着她们姐妹长大的,她们对我娘当然也很亲密,很尊敬,但是她们已经长大了,也就和我们越来越疏远了。我还没有说过,大红和二青成家后,几乎很少到我家来,按照乡下亲戚的礼数是“有来有往”的,但是他们既然在城里,也就不按乡下的礼数了,他们家有红白喜事呢,我们也不去,所以我们见到大红和二青,也只是在我大舅的家里。不过每次见到我娘,大红和二青都很热情,至少表面上会很热情,拉着我娘的手说这说那的。而三芹就不同了,她爱使性子,不仅对我大舅和我大妗子使性子,有时也对我娘使性子,比如她和我大妗子顶撞,我娘仗着以往的亲密关系和客人的身份,说她一句,“三芹,哪有闺女家,这样跟娘说话的呀?”三芹有时就把脸一横,不客气地说,“你管得着吗?”这让我娘很尴尬,很下不来台。我大舅赶紧批评她,她也冷着脸,不言不语。所以我娘那时候时常感叹,“你大舅家这个三妮子,可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她对我娘如此,对我,就更不用说了,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孩子,只是一个远房亲戚,有什么必要礼貌地敷衍呢?所以,在我大舅家所有的人之中,我感觉与三芹的距离是最为遥远的,但是隔着这遥远的距离,我却对三芹有一种隐隐的欣赏或爱慕,那是年少时莫名的不为人知的隐秘。

两年体校毕业后,三芹很快就结婚了。但是她的婚事,更让我大妗子生气,她结婚的对象呢,竟然就是她的教练,或者说是她的老师,这也还没有什么,这个教练呢,竟然是结过婚的,是离了婚,再跟三芹结婚的!那时候,我们那地方的风气很保守,一个女孩子,嫁给一个结过婚的男人,除非是自己有什么缺陷,要不,谁会这么委屈自己呢?更何况,三芹是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呢?她是怎么看上这个教练的呢?这至今仍然是一个谜。但是,三芹既然看上了他,还有什么能阻挡她的意志吗?没有了,她看上了他,他还不是就离了婚?她看上了他,甚至我大妗子也不能阻止,她看上了他,哪里管什么满城的风风雨雨?她看上了他,就是定了,不可更改了。我大妗子哭,闹觉得丢人,对我大舅抱怨,又有什么用呢?她对我娘抱怨,我娘也只能安慰她,“一个孩子有一个孩子的命,咱当大人的,也不是什么都管得了,管不了的,就别管了。”我大妗子也只能叹息,“这些孩子,真是没一个省心的,一个比一个难缠!”

她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我大舅家的院子里,这是秋天,斜斜的日影照过来,院子里满目萧疏,那些花儿都已凋零了,有的枝叶也枯萎了,只有菊花还在开,黄灿灿的,金丝一样的花瓣层层绕着花心,在疏朗的院子中分外夺目,还有竹子,仍是那么青翠,挺拔,还有花椒树,已经接下了紫色的细小果实。我走到一棵花椒树下,看着那些正在变得枯黄的叶子,又摘下了一串花椒,放在嘴里一嚼,又麻又涩。

三芹的事情虽然让我大妗子闹心,但是她结婚之后,住在我们地区的城市里,离我们县城比较远,我大妗子也就“眼不见,心不烦”慢慢地随她去了。这个时候,我大舅家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坤哥突然失踪了。

最初,是他晚上没有回家,家里人去学校找,学校里也没有,班主任说他一天没来上课,又找与他关系比较好的同学,他们也说没有见到他,家里人急坏了,给所有的亲戚朋友打电话,不通电话的就骑车去问,结果仍然是没有找到他。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了,也很着急,大红的女婿还跑到公安局去报了警,仍然没有音讯,家里简直乱了套,我大舅茶饭不思,我大妗子披散着头发,坐在沙发上哭,大红和二青家里也不得安生,二青的女婿甚至跑到刑警队与交警队,去看最近有没有出了事的无名尸首。事情越闹越大了,跟坤哥关系最好的一个“朋友”,才吞吞吐吐地说,坤哥曾经跟他提起过,想要去东北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找他借过钱。有了这一条消息,家里平静了一些,但是仍悬着一颗心,也生出一些怨气,“养了他这么多年,也养不亲,还要去找什么亲生父母?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还存着这样的心!”

大约一周之后,坤哥才回来,他蓬头垢面,精神疲倦地进了家门,就走到他的房间里倒头便睡,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他才起来。我大妗子问他去做什么了,他愣愣地一言不发,我大舅也很生气,他习惯性地操起棍子,要去打坤哥。这时,坤哥突然跪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双腿,放声痛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是那么伤心,那么难过,那么响亮,像是积攒了一生的委屈,都在此一刻哭了出来,又像是一个孩子走过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家里一样。他这一哭,我大舅手中的棍子落在了地上,流下了眼泪,我大妗子也紧紧地抱住他,痛哭了起来。在这难以抑制的哭声之中,那些心事,那些怨恨,那些牵挂,似乎都化解了,都烟消云散了。

关于这次失踪事件,坤哥此后再也没有提起过,不管别人怎么追问,他总是只字不提。我也想象不到,坤哥究竟是怎么知道了“亲生父母”的消息,怎么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和住址?他又是怎样细心地攒下了路费?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下定决心,离开我大舅家,踏上了去东北的路?而他最终有没有找到他们?如果找到了他们,会是怎样的一种境况?如果没有找到,他又是在哪里盘桓了那么长时间?而最后,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下定决心,从东北又踏上了回家的路?这一切,都是难以猜度的谜,深深地埋在坤哥的心底,我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想象着,当坤哥坐在回来的列车上,看着车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树木,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荒凉,和忧伤。

他的哭声是那么伤心,那么难过,那么响亮,像是积攒了一生的委屈,都在此一刻哭了出来,又像是一个孩子走过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家里一样。

10

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看榜的那一天,我是带着我姐姐家的几个孩子一起去的,到了学校,看到了张贴在墙上的红色榜单,在那上面找到了我的名字,我们都高兴极了,都想着快点骑车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爹娘和我姐姐。但是我突然想到,学校离我大舅家这么近,他又那么关心我的学习,何不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一声,让他高兴高兴呢?于是,我和孩子们便骑车,奔到了我大舅家。到了那里我大舅和大妗子听到这个消息,也都很高兴,我大妗子端着果碟,忙乱地给孩子们分糖,分瓜子,我大舅兴奋地说,“咱家这么多孩子,总算出了个大学生,你是第一个!”愣了一愣,他又说,“到了大学里还是要好好学习,可不能骄傲啊!”我满口答应着。我大妗子还张罗着要留我们吃饭,我对她说我爹娘还不知道这个事呢,我们要早点回去告诉他们,我大妗子说,“那我就不留你们了,早点回去吧,让你爹你娘也高兴高兴。”于是她和我大舅把我们送到了门口,我和孩子们便一路说笑着,欢快地向家里骑去了。

那年秋天,在离开家乡去大学报到之前,我又跟我娘去了一趟我大舅家,我大妗子仍是高声快语的,我大舅又勉励了我一番,我看着我大舅家的院子,这花园一样的小院,感觉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简直就像自己的家一样,要离开还有些不舍。后来,坐在向北飞驰的列车上,我又想到了我大舅,想到了他在月夜长途跋涉的画面,我想我会不会像我大舅一样,那么执著地追求心中的梦想,那么艰辛地跋涉呢?或许,我正走在一条和他同样的道路上,我将自己和我大舅联系在一起,既感到兴奋,又感觉似乎很沉重,好像前方仍有漫长的路要走。

离开家乡之后,我回去得越来越少,在家里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这个时候,关于我大舅家的事,大多都是我娘告诉我的。但是每一次回来,时间再紧张,我娘仍会让我到我大舅家去一趟,去看望他,有时候她跟我一起去,有时候我一个人去。到了那里,跟我大舅聊一会儿天,说说我的学习与工作,谈谈家里的事。我大舅仍然在练习书法,他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他还和我们那里一些有名的书法家有了联系,房间里挂满了他们赠送给他的条幅,还有一些画,房间的正中仍然挂着那幅松鹤图,和那幅对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只是我大舅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在第二次中风之后,他刚刚恢复的语言功能,又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有一段时间,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准备了一个小笔记本,把要说的话写在上面,以这样的方式跟人沟通。有一次,我到了我大舅家,我大舅很激动,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我大妗子拿给我看,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你来了,我很高兴。”这时我大舅也有点耳聋了,我大声地跟他说着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流露出似乎会心的笑容,但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清我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大舅又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吃了饭,再走。”我看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我大舅的心情和心意,但是不太愿意在他家里吃饭,一来怕给我大妗子增加负担,照顾我大舅已经够她费心的了,再招呼客人,会更忙乱,二来呢,我在家里待的时间很短,还有不少亲友需要看望,也不想在他家耽搁太久。于是,有时我不顾我大舅的极力挽留,和他脸上失望的神色,竟然狠狠心,离开了他的家。

在我大舅家,有时会碰到大红、二青和三芹和她们的全家,她们对我仍然是那么客气,但在眉眼之间,似乎少了一些轻视,而多了一些敬重,或许这是由于我不再是一个乡下的孩子,而是一个“大学生”或者在北京工作的人了,有时她们还会以我为榜样,鼓励她们的孩子,“看看你这个二舅,从小就爱学习,现在在北京呢,你们也好好地学,等长大了,到北京去找他。”但是,她们对我在乡下的姐姐,似乎仍是有些看不太上,所以我的姐姐们,很不愿意到我大舅家去串亲戚,说“人家不愿意跟咱来往,咱非要跟人家走着做什么?”可是我娘却不愿意,她怎么会情愿跟她的兄弟家断绝了来往呢?她说,“你们去,是去看你大舅,又不是去看她们,管她们怎么说呢。”我姐姐虽然不大情愿,但迫于我娘的压力,也只好到我大舅家去走一趟。所以我姐姐有时会跟我开玩笑,“你是北京人了,人家就看得起你,以后咱大舅家这门亲戚,就你一个人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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