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8) 也是在我大舅家,我第一次见到了三芹的丈夫,那个教练,他长得不高,容貌也很普通,实在让人看不出,他曾经是一场爱情悲喜剧的男主角,但是他们带着孩子,在院子里的花丛中说笑着,看上去似乎是很幸福的样子。
坤哥高中毕业后,便进入了“社会”,但是他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我大舅的社会关系和影响力逐渐衰微了,已很难再帮得上他,他呢,早已习惯了优越的浪荡生活,也很难吃苦,很难踏踏实实地把一件工作做好,总是这也不高兴,那也不满意,一不高兴呢,就撂挑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挥挥手,说一声“爷爷我不伺候了”,就把工作辞了。所以,大红和二青的女婿好不容易托关系帮他找到的工作,就这样被他轻易地打发了。到最后,家里人也不怎么愿意帮他了,而他呢,则抱怨家里人给他找的工作不行,不合适,“那些苦力活儿,哪是人干的呀?一天下来,累得要死,也挣不了几个钱。”他这样一说,别人本来想要帮他,也不敢轻易开口了,帮了他,不仅没有什么感谢的表示,还会落一顿埋怨,谁还会那么热心地去帮他呢?如此坤哥的工作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高兴了就去上几天班,在二青的服装门市上帮帮忙,或者跟朋友跑运输,到外地去转一转,不高兴了,就哪里也不去,在家猫着,或者跟以前的那些伙伴们在一起玩,喝酒,打架,深夜里骑着摩托车在小城的街道上狂奔。
那时候,坤哥在亲戚们中间的口碑已经越来越不好了,当然,这时他已经不偷拿亲友家新奇的小玩意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养成了另一种毛病,那就是喜欢夸夸其谈,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夸大自己的能力,似乎想以此蒙人或唬人,获得别人的尊重,至少也要压过别人。在这一类话题中,他经常谈到的自然是挣钱了,在他的言谈中,他似乎做着一宗大买卖,很快就要发大财了,至于这宗大买卖是什么,他或者语焉不详,或者是自相矛盾的,一会儿说他跟某个大领导的孩子认识,在一起做生意,说到这里时,他的语调总是很神秘,不过一会儿,他又说准备到韩国或日本去打工了,“那里工资高,一年挣个二三十万,跟玩儿似的,我去挣两年钱就回来。”可是一会儿,他的主意又变了,说起他的哪个朋友在海南或深圳开了公司,业务忙不过来,请他过去帮忙。大领导,韩国与日本,海南或深圳,在我们乡下人的眼里,都是那么遥远而难以企及的存在,听他说来,自然像听天书一样,又是向往,又是敬佩,而坤哥的本事也就在于,他能把这些没影儿的事,说得,跟真的似的,说得我们的亲戚们一惊一乍的,连连为他可惜,“这么好的机会,你可别错过了。”坤哥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好像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意思。不过这些话一时说说还可以,天长日久,坤哥既没有发大财,也没有动身去什么地方,可是一见面,他仍然说着这些话,这样,就连我们亲戚中最老实的,也不能被他蒙住了,到最后,几乎没人相信他了。我爹平常很少谈别人的是非,可是坤哥有一次来我家,天花乱坠了一番,他走后,我爹竟然摇着头说,“这个小坤,说话一点准头也没有!”更有一些亲戚,忍不住跟坤哥开玩笑,他的大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就打断了他,说,“小坤,你什么时候去韩国赚钱,也带上我们去开开眼”,或者,“深圳那边的公司有什么消息,我们什么时候走呀?”坤哥自然是大包大揽,好像一切都没有问题,但是众人也不当真,只是把他当一个玩笑,下一次见了,仍然拿他打趣,“很久没见着你了,以为你偷偷去了深圳,原来还在家里呢。”坤哥一点也不显得尴尬,很快又拿出了另外一套说辞,不过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论他说什么,也不会认真对待了。慢慢地,坤哥似乎也感觉到了没趣,但是见了人,他仍然会这样说,似乎即使这是一个谎他也要继续圆下去一样。
但是,在结婚之后,坤哥却突然——也是终于——出去了,这在我们乡下人看来,很有些不可思议,我们乡下的习惯,男子结婚后就很少出门了,因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都要靠他支撑,但是坤哥呢自然不能以常人测度,据说他走时还发了誓,“不混出个人样,我决不再回来!”这又让亲戚们对他刮目相看了,说不准,以前我们真是小看他了呢。
坤哥的婚礼,也是我大舅家的一件盛事。对我大舅家来说,以前都是嫁闺女,现在则是娶媳妇,是“自己家的事”,我大妗子自然更是重视。虽然坤哥的对象只是国棉厂的一个女工,但我大妗子仍然大操大办了一番,摆了几十桌酒席,请了主持人,请了摄像,迎亲的是十辆黑色的桑塔纳,那在当年的小城是无比风光的了。那一天,彩旗飘飘,鞭炮齐鸣,所有的亲戚都来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异常据说,仅仅是鞭炮的碎屑就铺满了整个院子,很多小孩在其中热情地寻找着没有炸响的鞭炮,就像当年的我们的一样。婚后不到一年,坤哥的媳妇就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可是突然,坤哥非要出去闯荡一番不可,他媳妇拦也拦不住他,只能任由他去了,只能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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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想得到,我大妗子去世会这么早呢?我大妗子的身体一向很硬实,她的性格也很热情,很爽朗,大嗓门,走路也风风火火的,她总是一幅精力充沛的样子,简直让人想不到她也会生病,可是一阵急病过来,她竟然很快就去世了。以前,我们都以为这个家里的主心骨是我大舅,但我大妗子去世后,我们才明白,原来家里的主心骨是我大妗子,这么多年,她默默地照顾着我大舅,安排着家里的大事小事,有她在,家里的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现在她走了,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个家最离不开的人是她。
就在我大妗子的葬礼上,发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那就是我大舅家的三个女儿,大红、二青、三芹和她们的女婿,要解除我大舅和坤哥的父子关系。这件事来的如此突兀,让所有的人都很惊讶,但细想起来,其实他们的矛盾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小大家都知道坤哥不是我大舅的亲生儿子,而是抱养的,坤哥知道,大红她们当然也知道。一个外人突然成了她们的弟弟,虽然整天生活在一起,也会慢慢熟悉与亲热,但在心理上,在情感上,也难免会有一些隔膜,同亲弟弟毕竟还是有一些微妙的不同。而且,我大舅和大妗子抱养坤哥的主要原因,是受到乡村里重男轻女观念的影响,觉得女儿不是后人,只有儿子,哪怕是抱养的,才是他们的后人,所以在大红她们看来,这个外来的弟弟不仅侵入了她们的家庭,而且反客为主,取代了她们的地位,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主人”,这在她们的心理上是难以接受的。何况,大红她们这一代所接受的教育,是“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男女都是传后人”,并不认可我大妗子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而既然“男女都一样”,她们这些女儿当然也是“后人”,并且是亲生的,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再找个外来的儿子做“后人”呢?更何况,这个儿子也并不认同这个家,他不是还要去找“亲生父母”吗?养了他这么多年,不是也没有养亲养熟吗,不是白养了吗?——更何况,这个儿子,他不是也生了一个女儿吗?即使按照乡村的逻辑,下一代不是也没有“后人”了吗?如果是这样,反正是要“绝户”,那么早一代与晚一代,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而这样的想法,什么绝户,什么重男轻女,不是早就该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吗?
如果说以上这些想法,只是或隐或显地存在于大红她们的思想中使她们与坤哥的隔阂日益加深,那么促使这一矛盾爆发出来的,则有具体的现实原因。首先,当然是她们对坤哥这个人有看法,他整天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我们养着他,也就罢了,可他呢,不是这个不满意,就是那个不高兴,动不动就抱怨,使脸色,你使脸色给谁看?谁有义务低声下气地伺候你?在家里使使脸色也就罢了,还到处去显摆,去吹嘘,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在亲戚朋友面前,一点都不靠谱简直成了一个笑话,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把上一辈的老脸也丢尽了,哪一次我们去亲友家,没听到过对他的讽刺和嘲笑,让我们的脸上也没有光彩,我们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人,我们家怎么能要这样的“后人”?
更现实的原因,则涉及到家产的继承问题。我大妗子去世了,我大舅还在世,按说不该讨论这个问题,但是呢,她们觉得,这是摆在眼睛面前的现实问题,现在不讨论,早晚会变得更加棘手。我大舅和我大妗子,这么多年,也积攒下了一笔不小的存款,还有这个院子房产改革,单位已经卖给了私人,将来,这笔存款和这处院落,由谁来继承呢?是该由养子来继承,还是该由亲生女儿来继承呢?——在我们乡下,按老规矩,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已经算是外姓人了,是不参与家产的继承与分配的,继承人当然是儿子或养子了;而按照现在的法律,也是很明确的,儿子和女儿平均分配,养子如果“尽了赡养义务”,也是参与平均分配的,当然这是自然继承的顺序,如果当事人有特别的遗嘱,也会得到尊重。但是,在我们那个县城,新旧杂陈,旧的习俗仍有很大的影响,左右着人们的看法,而新的呢,人们一时还不能适应,在一件事上常常会左右矛盾。在大红她们看来,既然坤哥只是一个“外人”,当然不愿意让他去继承我大舅的家产了,她们的父母辛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家业,反而让一个外人继承了去,她们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她们如何能甘心?更何况,她们自己也需要这笔家产呢?
更现实的原因,则涉及到家产的继承问题。我大妗子去世了,我大舅还在世,按说不该讨论这个问题,但是呢,她们觉得,这是摆在眼睛面前的现实问题,现在不讨论,早晚会变得更加棘手。
我还没有说,这时大红她们各自的家庭,也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大红的女婿所在的那个化工厂,早就垮了,现在都用美国的尿素和二铵,谁还用本地产的化肥?那个厂子说垮也就垮了,他这个会计,当然也就没了去处。还算厂子里照顾,让他在家开了个门市,定期拨一点美国化肥让他卖,但是,美国化肥的指标是那么容易搞得到的吗?所以,他也仅仅能够糊口,生意做不大,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的,人也不像以前那样精神了。大红呢,棉麻厂虽然还在,但也是不死不活的,没有多大起色,两口子就指着一个门市养家。这时,要能够分到一部分家产,不是他们的生活就会好一点吗?二青家里的情况要好一些,他们的服装生意越做越大,盘下了好几个店面,简直可以说是发了大财,以前我大妗子看不上二青的女婿,大红的女婿也看不上,可是现在,谁还敢看不上他呢?小轿车坐着,大哥大提着,出去吃饭,不是跟这个局长在一起,就是跟那个主任在一起,就连孩子上的幼儿园,也是城里最好的,谁能够做得到呢?以前大红的女婿看不上人家,现在还不是一见了人家,就赶紧上去敬烟?跟外人说起来,还不是一口一个“他姨夫”的,把他当作全家的光荣来显摆吗?二青的女婿当然看不上我大舅这点家产,但是看不上归看不上,他又怎么能容忍一个“外人”去继承呢,他早就看不上坤哥的做派了,跟他撇清关系,不也是很好吗?三芹呢,当年三芹不管不顾地嫁给了那个教练,是凭着满腔激情,可是激情过去之后,也还是要面临现实生活,那个教练离婚时,房子和财产都判给了女方,他们只能租住在一座狭小的房间里,当时觉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什么都是甜蜜的,可是租着房子,哪里是长久之计?而要买房子,靠他们两个人的工资,又哪里够呢?大红二青和她们的女婿,本来对三芹结婚的事很有看法,认为他们有伤风化,败坏了家庭的清白,对那个教练,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是那件事过去时间久了,也就慢慢淡了,在对待坤哥这件事上,他们的态度倒是出奇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