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守法公民(4) 十四日下午三点半于勒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知道有人来到了家里。钥匙还留在门上他便转身往楼下跑,两个警察从二楼上冲上来把他摁住。
警察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上午取出来的一百二十万,从松原的银行到长春哑巴楼,于勒还去了哪里?我和律师都和他谈过,有一次于勒问我,那样能否减刑。律师很实在,直接告诉他,不会,你手里是两条人命,枪毙你三回都够了。
但是有人急用这笔钱,钱金翔还有个将近四十岁的儿子叫钱文,上个月他刚刚刑满释放,连面都没见到就接到了父亲的死讯。诉讼期我与他有过一次相撞,从头到尾他都不关心谁杀的他父亲,他父亲死前是否痛苦,唯独那一百多万是心中的痛。五月初,警察刚刚解除警戒,离开哑巴楼,他便领了四个兄弟闯进我家里,将我按在椅子上,把房间翻个底朝天。我清楚记得他当时用那么绝望的声音喊:“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钱找出来!”
李警官可不在意钱,他最近在认罪态度上和我继父的律师扯皮。有了新的证据,十四日的凌晨,于勒曾用手机打过110.当天值班的警员证实,的确接过一起沉默不语的电话。律师想打这样的牌,他辩护嫌疑人于勒在第一时间有自首情节,碍于是哑巴,无法陈述清楚,属于认罪态度良好。他跟我商量,如果于勒能把那一百二十万交出来,罪不至死。
最后一次见到我继父的时候,我把这些写下来给他看。我打手语讲,我还不想你死,还想让你看见我出人头地的那一天,钱在哪,先争取死缓,活下来,我跟你保证,我会努力赚钱活动,绝不会让你老死在监狱里。
他双手抱腰,盯了我一阵儿回复,留着钱,给你妈送终吧。
你不用管我,我妈你也不用管。跟我说,你自首过,打过110,但你讲不出话,第二日取钱是财迷心窍,现在如数奉还给他们。你就这样说,跟我说,你就这样说。求求你了。
他咬着嘴唇,看着别处想一想,打哑语说,我那天是打电话了,但我是报警,我没有自首,人不是我杀的,所以我报警。钱我会给你,等他们枪毙我之后,到时候你拿这笔钱去最好的国家、最好的大学,肯定能出人头地。我不等你了,我死后也能看见你好的那一天。因为我儿子替我活着呢。
我拼命摇头,差点把眼泪甩出来。这是最自私最恶心的爱。我拍着玻璃窗问他,谁他妈是你儿子,于勒,你给我说清楚!谁他妈是你儿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于勒。他摸着玻璃,呼吸急促地望着我。我伤了他的心,他却以死毁我的一生。我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这让我浑身发冷。我左手握一圈,伸出右手最长的手指,当着他的面一寸寸地捅到圈里面。
10
我最后一次见到谭欣是十一月底的阴天午后,所有人都觉得今天会下第一场雪把北京拽入冬天。要是早知道我和谭欣会在那天分手我肯定会穿一套好看点的衣服,起码把胡子刮干净,或者修剪个漂亮的发型,让她不至于那么轻易地放弃我,没有一丝留恋。
我自己也讲不清楚,那天为什么要去美院。她们告诉我,谭欣的电话打不通,那一定是在图书馆礼堂听讲座。最早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个被画出来的朋友说,你一定不想去的,那边有你许佳明不想看到的东西。她说谭欣坏话,我没顺岔问她是什么,憋回去一定让她特别难受。她指着图书馆的方向,看样子就要自己说出来了。我急着堵住她“我朋友还在联系你吗?他昨天还说,你照片非常好看。”
我也害怕,哪个男生跟她上演自习门一类的事情被我撞到,毕竟麦当劳的卫生间她又不是没干过。许佳明,这样怀疑你女朋友,你真是太龌龊了。进入讲堂我长吁一口气,百十个学生分散其中,谭欣在后排左右无人。看她第一眼的时候给我吓坏了,我知道她朋友说的我不想看到的是什么,她满含泪水地望着正前方的黑板,上面被教授写下四个大字——崇高与美。艺术对她有种宗教般的力量,她的朋友们一定觉得谭欣是怪胎。我悄悄坐到她旁边说:“别哭了,女神。”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于勒。他摸着玻璃,呼吸急促地望着我。我伤了他的心,他却以死毁我的一生。我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这让我浑身发冷。
她转过身望着我,慌忙擦去脸上泪痕,缓和了几秒钟,说:“你怎么来了?”
“一节课而已,怎么被你听得传道受洗似的?”
“这不是上课,他可是崔立。这是他出国前的最后一次讲座了。他刚才指着自己头发说,照他这个年纪,没准这次就是绝唱了,要我们珍惜时,我就忍不住哭了。”
“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诗是这么说的吧?”
“好几段呢,有一段是这样的。”
“还好,咱俩算是生同时,你可以日日与我好。日日?这个词很淫荡嘛?我喜欢。”
“我以前想过这种问题,就像崔立,如果我真的与他生同时的话,我不会爱上他。好比你许佳明,可能在你五十五岁六十岁的年纪,迎来你的高光时刻,成为活着的大师,那时你还会吸引二十多岁的姑娘。”
“那你先可以陪我活到五六十,表现好的话,我不抛弃你。”
她看着我,一丝小感动,说:“既然来了,你听一下吧。”
我把脚从前排放下来,认真听一会儿,美与崇高,这是康德的理论,简单点说崇高就是数目之多体积之大,美则从质、量、关系和模态四个契机分析判断。我侧身看眼谭欣,我觉得她又要泪奔了,艺术哲学而已,干嘛弄得跟邪教传播似的。我打断她的眼泪:“两个词而已,我们照着辞海的意思来就好了,为什么要给它们这么多附加值?”我把手机搜索给她看,“崇高,解释为高尚的同义词,就算是见义勇为吧。”
“那美呢?”
“等下,”我点开手机,记住搜索结果,对她说,“美,就是你。”
她笑了,说:“你真甜,明明很无知,但是你真甜。”
“我有个建议,咱别在这儿听两个小时哭两个小时了,我们找个偏僻点儿的肯德基,我先去把卫生间打扫一遍,弄得香喷喷的,等你大驾光临。”
“香喷喷的?说得我都有食欲了。”
“我是想,既然你跟别人在麦当劳搞,那肯德基你得留给我。”
她用那种眼神看我,是怪我孩子气吗?她说:“你要是嫉妒的话,我可以怀了你的孩子再走。”
“走?走哪去?”
她手向前一扬,道:“跟这个人去美国。”
“这个老头?你这玩笑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