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佳明,你说你多爱我,但是你了解我吗?”
“你别闹,让我想想,你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双臂抱腰正视前方,老头讲着康德乏味的一生,偶尔转到我们这里做稍许停留,停顿个一两秒继续讲课。“没错,你俩确实有一腿。”
“准确说,我和你有一腿。我和他两年了,一直很稳定。”她说,“你还是不了解我,有人是为幸福活着,追求爱情,追求物质;但有人是能够为梦想活着的,哪怕一生不幸,不快乐,她也不会犹豫,偶尔犹豫停下来,她还是能一直朝梦想那个方向走。”
“我是你偶尔犹豫停下来的那个?”
她点点头。
“他呢,他是你梦想?”
“对,我因为他才有的梦想。所以打我懂事的年纪,我就明白,我一定要嫁给这位活着的大师,我可能不爱他,但是我痴迷他的一言一行。”
她用那种眼神看我,是怪我孩子气吗?她说:“你要是嫉妒的话,我可以怀了你的孩子再走。”
“走?走哪去?”
她手向前一扬,道:“跟这个人去美国。”
“这个老头?你这玩笑不好笑。”
行,他的每一句话都能让我学到很多,离梦想更近一点。你能理解我吗?”
“能理解,所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妈x的你这么站?”我声音有点大,前后三排的人扭头看过来。我低下头搓着手,问:“他叫什么名字?崔立,那天画展那个是lee choi?崇高三组,崇高与美,我早该想到你那天为什么那么激动。谭欣,你是不是真他妈以为你嫁给了崇高?”
“你能不能不骂人?”
掏出火机点支烟,我想好了,一旦崔立要赶我出去,我就把这事端出去,谁也别想好。几个同学回头看我,一脸鄙夷。崔立朝这边望望,当做没看见,继续讲课。没错,谭欣说的是真的。“他知道咱俩的事儿?”
“知道,他要我跟你好,一直往下走,山盟海誓?百年好合?天长地久?总之他不想带着我,一个早已不行的老男人带上我这样比他小四十岁的女孩,他感到羞耻。我只用一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我说你会害怕孤独终老,其实你希望,你能死在我怀里。你还是不能理解是吗,许佳明?”
“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不知道,我去美国留学,做助理,就这样。”
“我不能理解,我就是不明白我点怎么这么背,爱上你这么奇葩的女孩?”
“我清楚自己要什么,幸福是那些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要干什么的庸人们才会去追求的体验。”
“有点绕,你再说一遍?”
“你慢慢想吧,我知道会好的,会特别好的。”
我有点懵,说话都结巴了,我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跟那个谁去认识我啊?”
“她劝我去的,她反对我跟崔立走,她劝多认识一些你这样的男孩。我认识了你,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站起来,把烟扔地上碾碎。谭欣拉我衣摆问我要干什么。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希望崔立能接我这个茬,那位站起来的男同学请坐下来。这样我会大声地骂一句,我操你妈,但是,祝你们幸福。啊,幸福是庸人追求的体验,祝你们崇高。
没人理我,我要一步步走出去,从窗口望去,外面已经下雪,最美的季节过去了。我已经看见自己从这扇门走出去,穿过美院大院向西进入这条西土城大街,我知道两侧将有一路的春夏秋冬在我身边飘零,伴我回家,送走我年少青春的最重要一年。我二十二岁那年过得并不好,我可能一生过得都不好。
11
新年前我把同学一个个送到火车站,看样子我要独自留在北京过年。开始总要适应,以后慢慢就习惯了,没有家可以让我回去。我每天躺在上铺看信写信,我把我继父半年多的信一一作了回复,挑一封最冷的寄给他。我常常在想,下一次我再收到他的信,就把这些都寄回去,在他死前告诉他,我还爱着他。然而他没有再来过一封信,我绝不能主动联系他。
小年那天难得出门,我想上街买点年货,一个人也要把年过得有滋有味。许佳明,即使这个世界不要你了,你也要故作微笑勇敢地走下去。只是刚走出门我就后悔了,北京冬天不同于干冷的东北一阵阵南下的冷风从前胸吹进来,在我的身体里兜两个圈,再咝咝地从后背透出来。回来的路上吹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后来干脆迎着风痛哭起来。
我把福字倒着贴,对联贴在门两侧。读着毛笔字还在想,开学也不揭下去,喜庆祥和地贴在宿舍门口,继续做我们的清华怪胎。寝室暖气很足,我下楼抱些啤酒凉菜。支起圆桌摆了四个位子,一一倒满啤酒。我的,我外公的,我妈妈的,还有我继父的。我第一次见到于勒,就是十九年前的这一天,他来给我过生日,主要是看看我妈有没有媒婆说的那么好看。那是我外公安排相亲的最后一个男人。所有人相信了他的故事,他儿子战死在老山,留下了独苗许佳明,与他父女相依为命。说多了他自己都相信了,让我喊他爷爷,喊我妈姑姑。找个新姑父把我妈带走。没人愿意带她走,脑子有问题,我又总在最关键时刻喊她妈妈。唯有于勒有这个运气,他清楚聋子是没资格挑媳妇儿的,他听不到我喊出来的妈妈有多大声。
姑姑,妈妈,这么基本的口型,听不见难道看不见吗?我敬你一杯,感谢你没戳穿我们家,给我外公留下最后一丝尊严;妈妈,等你病好一些,认得我了,儿子给你尽孝;姥爷,我端着酒说不出话,我觉得他和我的命一样苦,他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把下一代安排好,让他们别饿死。每回敬酒我一次喝两杯,我的,我要敬的亲人的。喝乱了,我就模拟他们互相敬。我外公举杯对于勒说,对不住了,娶回家才发现还多了个拖油瓶的,要不是我老了,死了,我会把许佳明养大的。两人干杯,我把两杯喝掉。
后来我喝多了,对着墙壁大吼大叫。我说你们是我亲人,我人生的救命草,拉扯我两把又一个个都死了疯了,我就是一孩子,你们对得起我许佳明吗?我得忍住,得找点好事告诉他们,加副碗筷我对他们介绍,这是谭欣,唯一一个想给我生孩子的女人,你们放心地走吧,不用担心我。说完我就狠抽自己俩嘴巴。酒后下手重,但知觉更麻木。我捂着脸跪给所有人,我太贱了,让你们失望了。
十点左右一通未知号码打进来,接通之后对方不说话。我把手机放桌上,陪他一起等够通话时间。铁北监狱一次可以打十分钟电话九分五十秒我抓紧告诉他,爸,你在那边吃点好的,没几天活头了你放心走吧,不用再惦记我。那边用手指敲着话筒,差不多两三秒敲一下,到第三下后挂断电话。这是我们之间的密码,我继父想念我的时候会给我打电话,虽然听不到,但是他可以看着通话时间知道我还在。他要求只有他敲三下后,我才可以挂掉。他没有强迫我,他只是强调如果我提前挂掉,他会马上赶到北京,看看我出了什么事。
后来我喝多了,对着墙壁大吼大叫。我说你们是我亲人,我人生的救命草,拉扯我两把又一个个都死了疯了,我就是一孩子,你们对得起我许佳明吗?
那天夜里还有一通未知号码,这次不是我继父,但我知道是谁谭欣是从美国打来的,问我还好吗?我说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甩掉我,你认定我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