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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舅舅的花园 > 第17章 (9)

第17章 (9)(1 / 1)

 第17章 (9) 在这件事上,最为难的就是我大舅了。对于坤哥,他也不是没有看法,他真是恨铁不成钢,又恨自己从小没有教育好他,但是,要让他断绝父子关系,他又怎么下得了手呢?怎么说,也是从小养大的喊爸爸也喊了快三十年,这么多年的感情,能一下子就斩断了吗?更何况,他们也不是没有亲密的时候,小坤第一声喊出“爸爸”的时候他不是也有过幸福的眩晕吗?下了班,小坤刚学会走路,歪歪斜斜地向他扑过来的时候,他不是也很欣慰吗?跟亲戚朋友们谈起来,他现在终于也有了一个儿子,他不是也很自豪吗?小坤长大了,不听话调皮捣蛋,他又为他担了多少心?当然他有不少毛病,小时候爱拿人家的东西,大了爱胡吹,可这又是多大的毛病呢?现在他结了婚,也有了孩子,收收心,不是也有改好的希望吗?在那个风雨之夜,面对着三个女儿草拟好的脱离关系声明,我大舅就是不肯签字,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不知道自己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竟然走到了这一步?三个女儿苦口婆心地劝他,她们说的那些道理,他都懂,他也很爱她们,但是他能够这样绝情吗,他丢得起这个人吗?他想起了我大妗子,她在的时候,她们绝不敢这样做,现在她刚走,她们不顾他的伤心,就开始逼宫了,她们眼里还有这个爸爸吗?我大舅悲愤异常又说不出话,他从笔记本上扯下了一张纸,在上面写到:“我还没有死,等我死了以后,再说。”

大红她们见我大舅这样的态度,也不敢过分逼他,但是她们觉得也不能再等了,夜长梦多,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当断则断,我大舅不表态,她们就自己出面解决了。在我们乡下,出殡的时候,在抬起棺材走出家门前有一个习俗,就是由一个人摔碎一个瓦盆,俗称“摔老盆子”,按旧时的说法,这个盆是死者的锅,是要带到阴间去用的。这个仪式很重要,“摔老盆子”的人,一般是这个家庭的长子长孙,是合法而最重要的继承人。在我大妗子的葬礼上,“摔老盆子”的人竟然不是坤哥,而是大红,这让我们乡下的亲戚很是惊讶,因为这个“老盆子”按习俗不应该由女儿来摔,而是应当由儿子哪怕是养子来摔的,一时间他们议论纷纷,大为不解。而大红她们也通过这样的方式,向亲友们宣告了:坤哥不是我大舅家的合法继承人,也就是说,她们不认这个儿子了!

在那个风雨之夜,面对着三个女儿草拟好的脱离关系声明,我大舅就是不肯签字,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不知道自己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坤哥自然是又羞又怒,他跪在我大妗子的遗像前面前痛哭流涕,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在亲友中间,很少有人同情他,大红她们人又多,他哪里拗得过她们?在大红摔了“老盆子”之后,他愤恨地脱下白色的丧服,狠狠地摔在地上,没有参加后面的葬礼,就跑了出去。他也在用行动告诉她们:既然你们不认我,我也不认这个家了!——果然,从此以后,坤哥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家门,这个曾经是他的家的门。

12

我大妗子去世之后,我大舅的生活过得愈发艰难了。我大妗子在的时候,家里的事情不用他管,她还照顾着他的一切,吃,穿,住,按时吃药,按时锻炼,我大舅那时每天只是练字,浇花,每天早晚两次到街上散步,偶尔和串门的人聊聊天,过得很悠闲,很有规律。他的病也在恢复之中,除了说话不利落之外,别的没有什么后遗症,生活基本能够自理。但是我大妗子去世之后,这一切都成了问题,就说吃饭吧,我大舅一辈子没有做过饭,小时候他娘给他做,在学校里吃食堂,结了婚就是我大妗子给他做,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做饭?现在呢,现在就剩他一个人了,他怎么办?不只是吃饭,还有穿衣服是穿得厚一点还是薄一点,是穿得新一点还是普通一点?以前,这些都是我大妗子帮他决定,现在没有了她,他连穿衣服,都不知道怎么穿了,——类似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

家里也没有人照顾他,只有他一个人在家,谁又能放心呢?本来坤哥的媳妇带着孩子,是住在我大舅家的,但是在出了摔老盆子事件之后,她也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住了,家里就只剩我大舅一个人了。坤哥是不会再回来了,三芹呢,在外地,也指望不上,能指望上的,就只有大红和二青了。可是大红和二青也都很忙,她们有工作,有孩子还有婆家的老人也得照顾,能花到我大舅身上的时间就很少了,偶尔过来看看还可以,但要说天天过来给他做饭,伺候他穿衣服,就实在忙不过来了。有一段时间,大红和二青轮流着过来照看我大舅,但是她们很快就吃不消了,坚持不下去了。请个保姆吧?她们商量着说可是请保姆呢,花的钱不少,一个外人也不知冷知热的,能不能照顾好也是个问题,她们试着请过两个,可是也都不满意,一个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做着自己吃了,另一个偷偷地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拿,这样的保姆谁敢请?于是,把她们也辞掉了。大红和二青一筹莫展,我大舅呢,也只能凑合着过日子。

这个时候,我大舅萌生了再娶一个老伴的想法。对于他这样退休的老干部来说,或许这也是很平常的,他们不愁生活,但是老伴去世了,儿女也照顾不过来,再娶一个老伴,两个人互相照顾,在情感与生活上都是一个慰藉,在我大舅身边的朋友中,有不少这样的情况他们说来说去,也把我大舅说动心了。我大舅刚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大红和二青都很吃惊,也很生气,她们说,“我妈刚走没多久,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吗?”又说,“爸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想这样的事?

这让我大舅很羞愧。可是呢,她们生气归生气,现实的问题仍然无法解决,你不能让一个老人整天没人照顾吧,你不能让他吃不饱、穿不暖吧?既然你们照顾不过来,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拖了很长时间,她们尽管心里别扭,最后还是同意了我大舅的想法。可是娶后老伴,就跟请保姆一样,也会遇到问题,有的偷懒耍滑,有的偷钱偷物,还有的中老年妇女,专门以此为职业骗取老干部的钱财。所以那个时候,我大舅换了好几个“后老伴”,有一个甚至还跟我大舅商量,要把她原来的儿子确立为我大舅的继承人,被大红和二青毫不留情地赶走了。

以前我大舅很少到我家里来,可是我大妗子去世之后,他经常骑着自行车或三轮车,走四五里路,到我家里来,跟我娘说半天话,或许他觉得,他们这一辈人能在一起说说话的,也就只有他这个“姐姐”了吧。再说,骑车走四五里路,也正是适合他的锻炼方式。他来了,也不吃饭,跟我娘说说话,就又骑车走了。有时他也会带他的“后老伴”一起来,他骑着三轮车,她坐在后面的车斗里,说说笑笑的。

我回老家,去看望我大舅,也遇到过一个他的“后老伴”。那天我进了院子,我大舅正在浇花,他领我往堂屋里走,一个妇女掀开门帘,从屋里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我,我大舅说话不利索,胡胡噜噜地向我介绍,“这是你妗子”,又指着我介绍说,“这是外甥,在北京呢。”坐在沙发上,看着熟悉的房间,我怎么也无法把这个农村妇女模样的人跟“我大妗子”联系在一起,尽管她也很亲热,不停地嘘寒问暖,我的心里却很别扭,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回家跟我娘说起,我娘也很感慨,说,“你大舅家以前多好,没想到老了老了,成了这个样子”,又说,“要是小坤在家,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那时候,我们已经很少听到坤哥的消息了,只有去张坪,才能从其他表哥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因为他们见到我,总是会想起坤哥,便不由自主地谈起来。而坤哥呢,跟他的姐姐们早就断绝了关系,但是偶尔还会和张坪老家的人有一些联系。他们谈起坤哥来,要么是调笑的口吻,要么就是摇头叹息,总之是不太满意,或者“还是老脾气”。按照他们说的,坤哥在离开县城之后,并没有走太远,而是在我们地区所在的城市里,一个生产三轮车的公司里面做销售代理,“这倒是一个适合他的工作,他能说啊,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最开始那一段时间,他做得确实不错,他做了西北五省的总代理,跑新疆,跑青海宁夏,打开了销路,也赚了不少钱,一回来,皮衣皮裤锃亮,出手很大方,给孩子的压岁钱都是好几百。……可是好景不长他做什么也不好好做,给人家发的货以次充好,数量不够,还拆借资金,不知怎么一来,让人家告上了法庭,说他是‘诈骗’,这下他才急了,官司打了半年,我们也到处给他找人,可法院判下来,还是认定了他是‘诈骗’,判了五年,就关在我们邻县的监狱里……”

坤哥被判了刑,一年之后,他的媳妇跟他离了婚,带着孩子另嫁了他人。他在监狱的时候,我大舅没有去探望过他,或许他已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他的姐姐们也没有去探望过他,她们的眼里可能早就没有这个弟弟了,只有张坪的哥哥们,在农闲的时候去探望过他几次但是路途那么远,他们去得也很少,而且越到后来越少了。五年之后坤哥出了狱,但是他再也没有回到家里来,没有回我大舅家,也没有回张坪老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他的任何音讯。我想坤哥再也不愿意回来,一定是对这个家和这个世界彻底失望了,他的媳妇和女儿离开了他,他的姐姐和爸爸也不再认他,他哪里还有家?他回来,又到哪里去呢?而且,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坐了监狱,怎么还有脸面见人呢?可以想象坤哥回来后,在亲友间会有怎么样的反应,我的坤哥,他怎么会让别人看不起呢,怎么会让别人羞辱呢?这样一想,我也明白坤哥为什么不回来了,但是我希望在他乡,在异地,无论在什么地方,坤哥,他能过得更好一些。

这个时候,我的大舅,终于也不再找后老伴了,是大红她们终止了他这样“荒唐的做法”,还是他自己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无法找到一个像我大妗子那样心疼他的人了?我不知道,但是这一切,忽然就停止了。大红她们从张坪老家,请来了过继给我二舅的三表哥,让他在这里住着,做做饭,照顾我大舅的饮食起居。这个三表哥,他自己在城里做点零工,他的闺女在城里读中学,也住到了这里,彼此都很方便。只是我大舅,跟三表哥和他的女儿不熟,不亲,也没什么话,平常里吃过饭,三个人也就各忙各的了,这个鲜花盛开的院子,就显得很大,很荒,很空旷。

那一年秋天,我从外地回到了家里,跟我娘坐在一起说话。我习惯性地问起了家里亲戚们的情况,当问到我大舅的时候,我娘告诉我,“你大舅,他老了。”她说得很平静,但我心中突然一懍,忙问我娘是什么时候,我娘跟我说起了我大舅去世前后的一些情况,原来我大舅突发心脏病的时候,三表哥不在身边,他的闺女也上学去了,等到中午大红去看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不省人事了,连忙送到医院里,也没有抢救过来。他的丧事,办得也很普通,大红、二青和三芹还跑到他原来的单位,想要待遇,要规格,但那里主事的都是年轻人,都不熟悉他了,争执吵闹了一番,也没有结果,只好不了了之。我娘说完,十分感慨地说,“你大舅年轻的时候多风光啊,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我听了,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想起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大舅时的情景,那是前一年的春节,我回来后,到城里去看他,他见到我很高兴,问我工作的情况,问我娘的身体好不好?我一一回答了,坐在沙发上,看他墙上新写的书法条幅。这时我不知怎么想起来,想要一幅他写的字,我说了,我大舅高兴得不得了,他把我带到了他的书房,现场给我写。那里,一面很大的桌子上,铺着黄色的毡布,旁边摆着笔墨纸砚,平常他就是在这里练字的。他把墨汁倒在砚台里,又铺开一整张宣纸,回头问我,“写点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写什么合适,就对他说,“您看着写吧。我大舅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是念书做学问的,我再鼓励你一下吧。他拈起一枝大号的毛笔,饱蘸了墨汁,伏在桌上开始写,我的眼睛随着他的笔锋转动,只见那是斗大的四个字:“学无止境”,正楷,潇洒而漂亮。写完后,他又题款,又找出印章,认真地盖上。这幅字我一直带在身边,而这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大舅了。

那一年秋天,我从外地回到了家里,跟我娘坐在一起说话。我习惯性地问起了家里亲戚们的情况,当问到我大舅的时候,我娘告诉我,“你大舅,他老了。”

这一次回家,有几个中学同学说要聚聚,我到城里去找他们,来到了我们的中学附近。这里离我大舅家很近,我突然很想到那里再去看看,我大舅去世了,不知那满院的花草还在不在,不知这处院落归了谁?我骑着自行车,路过校门,继续向西骑,走到了我大舅家的那片家属院,才发现这儿一切都变了。或许是这里的土地要开发,这一片院落都被拆除了,我去的时候,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已经分不清谁家是谁家了。在一片瓦砾堆中,我看到了一处两层的建筑突兀地挺立着,那是那座早就被废弃的公共食堂,它的门和窗都不见了,露出黑洞洞的口子,楼顶上长满了荒草,在残阳的余晖中,随风轻摆着。我走过去,沿着荒废了的楼梯,登上楼顶,四处一望,只能看到瓦砾遍地,天地一片苍茫。我一时不知置身何处,难道我大舅家已经消失了吗?那些童年的梦,那些恩怨情仇,那些欢笑泪水,如今都不见了,都没有了,永远地消逝了,留下的只有这夕阳,这微风还有一个终将和它们一起消失的我。

那天我在楼顶伫立了很久。走下来,我凭着记忆中的方位,艰难地寻找着我大舅的家。在一片断壁残垣中,我终于确认出了我大舅家的大门,厨房,堂屋,还有花园。花园里,已是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了,葡萄藤,竹子,花椒树,那些花,那些草,那些鱼,都不见了我在那里徘徊着,想要寻找到一点熟悉的东西,但只有一次次失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找到了,在被伐掉的一棵花椒树下,我看到,一条新枝抽了出来,它的叶子那么柔,那么嫩,在风中轻轻晃动着,似乎也在轻轻晃动着我的心。——是的,我们的生命尽管充满了荒凉与虚无,但仍在继续,仍然有新的希望,而在历经世事沧桑之后,我们要珍藏起内心的梦想和所有的悲喜,去继续生活,永远生生不息。

2010年4月6日——20日牡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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