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倒悬屋的厨房已经飘起米香。
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金黄色的米油在表面漾开一圈圈涟漪。林深拿着长勺笨拙地搅拌,额头上沁出汗珠——这是他第三次差点把粥熬糊。小穗蹲在灶台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菌丝网络转换来的生物电能,让火焰保持恰到好处的温度。
“再往右转一点。”苏芮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
她裹着毛毯坐在轮椅上——这是今早所有人投票通过的决定,禁止她下地走动超过十分钟。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睛恢复了那种深海般的沉静。只是那沉静里多了些东西,像是经历过海底最深处压力后的某种结晶。
林深调整火力,松了口气:“苏姨,您怎么又起来了?”
“躺着听见你们手忙脚乱,心里更慌。”苏芮轻笑,声音轻得像晨雾,“熬粥要沉得住气。米是土地的记忆,水是天上的记忆,火是人间的记忆——得让它们慢慢认识彼此。”
小穗仰头看她:“就像碎片需要时间重新认识自己?”
苏芮的眼神柔和下来:“就像我们都需要时间。”
厨房窗外,老街正从一夜混乱中苏醒。街坊们自发送来的食材堆在门口:刘奶奶昨晚包的冻饺子,李哥从菜市场抢到的最后一把新鲜青菜,三楼张老师家阳台种的小葱。这些朴素的食物像一道无声的结界,把倒悬屋护在人间烟火之中。
红英走进厨房时,所有人都顿了顿。
她的黑眼圈重得像瘀青,右手下意识地握拳又松开——这是意识井那场追逐留下的肌肉记忆。但当她看到小穗安然蹲在灶前,那紧绷的肩膀终于下沉了一厘米。
“菌丝网络稳定度87%。”红英的声音沙哑,“碎片们的情绪波动频率开始趋同,像……心跳渐渐同步。”
“这是好事?”林深问。
“不知道。”红英诚实得近乎残酷,“可能是共鸣,也可能是共振崩溃的前兆。沈铭的笔记里提到过临界点——当碎片太过相似,反而会互相湮灭。”
厨房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粥沸的声音。
“所以需要差异。”苏芮突然说,“就像这锅粥。小米熬得烂熟,但可以加些切碎的青菜、几粒枸杞、一点点盐——不同的记忆才能构成完整的一餐。”
红英看着她,眼神复杂。那一刻,厨房里的所有人都意识到:苏芮真的不一样了。从死亡边缘归来的人,说话自带某种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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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倒悬屋一楼大厅。
所有人聚在一起——这是意识井崩塌后的第一次全员会议。患者家属们挤在沙发上,邻居们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核心团队围在中央的矮桌旁。桌上摊开一张手绘的倒悬屋平面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功能区。
“先说现状。”林深清了清嗓子,“我们手头有三件事必须同时推进:第一,安置那七百三十一个意识碎片;第二,继续患者的逆转治疗;第三,防备‘遗产守护者’残党的反扑。”
江岚的投影悬浮在半空——她留在协会协助郑怀远稳定局势,只能远程参与。“协会这边的消息不太好。虽然有郑老撑着,但反对派正在集结。他们咬住两点:一是倒悬屋‘私藏高危意识体’,二是菌丝网络‘非法构建意识聚合体’——全是《意识伦理法》里的重罪。”
“法律有规定怎么对待被拆解的意识吗?”刘雅抱着膝盖问。她眼睛红肿,但坐得笔直。
江岚苦笑:“没有。现行法律里,‘意识碎片’甚至没有法律人格,只能算‘待回收的信息废料’。”
陈秀兰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所以我们要创造先例。”红英的声音斩钉截铁,“沈铭的研究里有‘记忆温室’的构想——用菌丝网络构建稳定的意识微环境,让碎片在其中缓慢自愈。这需要大量能量,还需要……”
她顿了顿:“还需要‘锚点’。完整的意识体自愿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像灯塔一样为碎片提供坐标。”
“我来做锚点。”小穗举手。
“不行。”红英和苏芮同时开口。
小穗倔强地看着她们:“我是目前和菌丝网络融合度最高的人。而且我经历过意识拆解——我知道碎片们需要什么。”
“正因为你经历过,才不能再冒险。”红英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击,那是她极度焦虑时的习惯动作,“小穗,我把你送进意识井又带出来,这件事的代价我还没付清。”
“那不是你的债。”小穗轻声说,“是我自己的选择。”
两人的对视持续了十秒,直到林深介入:“先讨论技术可行性。红英,锚点需要多少人?负担多大?”
红英调出全息模型:“按沈铭的计算,一个健康意识体最多能稳定锚定十个碎片。我们需要至少七十三个志愿者,每人每天提供六到八小时的专注力。负担……类似于长期照顾昏迷的亲人。会累,会共情疲惫,可能会有记忆交叉污染的风险。”
大厅里一片寂静。
然后,刘雅第一个举手:“我照顾我爸五年了,再多十个‘亲人’也没什么。”
陈秀兰擦擦眼泪,也举起手:“算我一个。阿青以前爱看花,说不定那些碎片里也有爱看花的。”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老街的邻居们互相看看,陆续举手。李哥挠挠头:“我脑子笨,但力气大。需要干体力活的时候喊我,守夜也行。”
最后举手的是苏芮。所有人都看向她。
“苏姨,你的身体……”林深欲言又止。
“我的身体里现在住着很多光点。”苏芮把手按在胸口,“濒死的时候,我看到的所有记忆——我母亲的,沈铭的,甚至陌生人的——它们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个方式陪着我。多十个碎片,不过是多十个需要被记住的名字。”
红英看着满屋举起的手,喉头哽了一下。她低头在平板上飞快计算,再抬头时,眼眶发红:“七十六个志愿者。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