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井的第十层没有阶梯。
它是突然出现的——在红英、江岚和孙薇沿着锈蚀的金属梯向下爬了将近十五分钟后,脚下的梯子忽然断了。不是自然腐蚀的断裂,是某种力量从下方精确切割的结果。三人几乎同时坠落,落入一片粘稠的、散发着微弱生物荧光的液体中。
液体不是水,是某种介于凝胶和液态之间的物质。红英挣扎着浮出“水面”,头盔显示器立刻弹出警告:
「检测到高浓度意识溶解液——组成:75%神经递质前体,20%记忆萃取物,5%未知有机质。危险等级:致命。建议立即撤离。」
撤离是不可能的。她们被困在这个直径大约二十米的圆柱形空间里,“水面”距离顶部至少有十米高,井壁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攀爬点。
孙薇最后一个浮上来。她的克隆体明显不适应这种环境——年轻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呼吸急促,眼睛里的神采忽明忽暗。
“融合度在下降。”她咬着牙说,“这个环境……在溶解意识结构。我不能待太久。”
“你父亲在哪里?”江岚环顾四周。圆柱空间里除了她们和这片发光的液体,空无一物。
“下面。”孙薇指向液体深处,“意识井的核心在更下面。这层只是……过滤区。溶解掉所有‘杂质’,只让最纯粹的意识下沉。”
话音刚落,液体深处忽然亮起。
不是均匀的光,是无数细小的、发光的“丝线”从井底升起,像深海里的发光水母触须,缓慢地向她们伸展。每一条丝线末端都有一个微小的、发光的结构——有些像眼睛,有些像嘴巴,有些像残缺的手。
“意识捕食者。”红英认出了这些东西,“委员会早期实验中失败的产物——没有完整的自我认知,只剩下吞噬其他意识的本能。它们在过滤层里游荡,吃掉所有不够‘纯粹’的东西。”
一条丝线碰到了江岚的手臂。瞬间,她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一个陌生女人分娩时的剧痛,一个孩子第一次学步摔倒的困惑,一个老人临终前最后一口呼吸的冰凉……
“别让它们碰到!”红英喊道,“用意识屏障!”
三人同时启动防护服内置的意识屏蔽器。银白色的光从她们身体表面泛起,形成薄薄的保护层。那些丝线碰到光层时,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但很快又聚集过来,更多,更密集。
它们在试探。在寻找屏障的弱点。
“我们得下去。”孙薇看着那些越来越多的丝线,“屏障撑不了太久。而且……”她看向自己的手——克隆体的皮肤已经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像干燥的陶器,“这具身体也在崩溃。”
“怎么下去?”江岚问,“游下去?还是——”
她的话被液体深处的变化打断了。
那些发光的丝线突然全部静止,然后缓缓分开,在液体中央让出一条通道。通道尽头,井底缓缓裂开,露出向下的阶梯——不是金属的,是由发光晶体构成的,每一级都透明如冰,内部流淌着金色的光流。
“他在邀请我们。”孙薇轻声说。
没有选择。三人朝着通道游去。
那些丝线在两侧静止,像是在行注目礼。红英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她们身上——不是视觉的注视,是意识的扫描,冰冷、评估、不带任何情感。
她们游到通道尽头,踏上晶体阶梯。
向下走了三级,头顶的裂口闭合了。她们被完全封在了下面。
但这里不再是液体。是空气——干净得过分、没有任何气味的空气。温度恒定在22度,湿度50%,一切都像精心调控的实验室环境。
阶梯向下延伸,深不见底。两侧的井壁变成了透明的晶体,能看到外面——不是岩石或土壤,是无数的、层层叠叠的发光结构。那些结构在缓慢地脉动,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内部器官。
“这些都是……”江岚的声音里带着震惊。
“被囚禁的意识结构体。”红英盯着那些发光体,“不是完整的意识,是意识的‘器官’——记忆中枢、情感模块、逻辑处理器……孙启明把人的意识拆解,分类储存,像标本馆里的蝴蝶。”
数以万计。可能十万,百万。这个意识井的规模,远超她们之前的想象。
阶梯终于到了尽头。
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的平台,悬浮在无尽的虚空中央。平台也是晶体构成,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头顶——那里没有天花板,只有向上延伸的、无尽的发光结构,像倒置的森林。
平台中央,有一个王座。
不是实体的椅子,是由纯粹的光构成的结构。王座上坐着一个人形轮廓——也是光的构成,但细节比“方舟”里的那个副本更清晰、更……人性化。
那是孙启明。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穿着委员会时期的研究员制服,头发整齐,面容清癯,眼神温和得像大学教授。
他抬起头,看向她们。
“小薇,”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温和、平稳,像在书房里和女儿聊天,“你来了。还带了朋友。”
孙薇往前走了一步。克隆体的脚步有些踉跄,但她站稳了。
“父亲。”她的声音在颤抖,但不是因为恐惧,“该结束了。”
“结束?”孙启明笑了,笑容里有种深沉的悲伤,“不,亲爱的,这是开始。真正的开始。”
他站起来,走到平台边缘,看着外面那些发光的意识结构体。
“你看这些,”他轻声说,“多么美。每一个都是一个奇迹——人类意识的某个侧面,被提炼、纯化、保存。痛苦、欢乐、爱、恨、记忆、遗忘……所有人类经验的要素,都在这里。”
他转回头,看着孙薇:“三十年前,我以为意识融合是进化的方向。但我错了。融合会失去多样性,会抹平棱角,会创造一个单调的‘集体’。那不是进步,是退化。”
“所以你现在……拆分它们?”
“是‘归档’。”孙启明纠正她,“就像图书馆。把人类所有可能的意识状态、所有情感模式、所有思维路径,分门别类保存起来。然后……”他的眼睛亮起来,“当外在的身体消亡时,意识可以在这里重组。不是融合,是精挑细选——取最理性的逻辑,最温暖的情感,最清晰的记忆,组合成一个‘优化’的新意识。然后放入新的身体,开始新的生命。”
“像拼积木?”红英冷冷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