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海是铁灰色的。
老郑的渔船像一片被撕破的叶子,在浪里颠簸。发动机已经开到最大,突突的响声盖过了浪声,但船速还是提不上去——风是顶头风,浪是横浪,每一道涌都结结实实地拍在船身上,溅起的海水从船头泼到船尾。
陈薇蹲在船舱角落,死死抱着装备包,脸色白得发青。她不是晕船,是晕记忆——从离开鲸歌岛开始,这片海域的记忆辐射就在剧烈波动,像一锅煮沸的汤,无数记忆碎片从海底翻上来,撞进她的意识里。
她看见一个女人在风暴中分娩,脐带用牙齿咬断。
她看见一群女孩被装进木船,送往陌生的海岛。
她看见一个女人把写满字的布条缝进棉袄夹层,然后抱着棉袄跳进海里。
这些画面不是连贯的,是碎裂的、重叠的、同时涌来的。她得用很大力气才能把它们挡在外面,才能记住自己是谁,在哪里,要去干什么。
李晓梅的情况好一些。她戴着特制的过滤眼镜,镜片能弱化记忆辐射的视觉投射。但即便如此,她的手也在抖——不是害怕,是过载。她的便携终端屏幕上,代表记忆辐射强度的曲线已经冲破了安全阈值,还在持续上升。
“这片海……在发疯。”她盯着屏幕,声音发紧,“不是自然波动,是有什么东西在海底搅动。像一根棍子,插进了记忆沉积层,在使劲搅。”
小穗缩在另一个角落,双手捂着耳朵。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但眼泪还是从眼角不断渗出来。
“它们在哭。”她喃喃地说,“很多很多人在哭。不是现在在哭,是很久以前就在哭,那些哭声一直沉在海底,现在被翻上来了。”
老郑在驾驶室里,双手紧握舵轮。他的眼睛盯着前方海面,但瞳孔是散的——他不是在看眼前的浪,是在看记忆里的浪。三十年前那个夜晚,同样的风,同样的浪,同样的铁灰色天空。红姐她爹就是在这种天气里走出去的,再没回来。
“郑叔。”陈薇扶着舱壁挪到驾驶室门口,“还能再快一点吗?”
老郑没回头:“已经是最快了。再快,船要散架。”
“倒悬屋那边……”
“红丫头命硬。”老郑打断她,声音粗粝得像砂纸,“她爹死的那年,她才八岁。她娘哭瞎了眼,她一个人撑起那个家。后来她娘死了,她一个人埋了,没掉一滴眼泪。街坊都说她心狠,但我知道——她不是心狠,她是把眼泪都攒着,等该哭的时候一次性哭完。”
他顿了顿:“现在,就是该哭的时候了。所以她不会死。她得活着,把攒了三十年的眼泪哭出来。”
船头突然猛地一沉。
不是浪打的,是船底下有东西过去了。很大,很长,黑色的影子在铁灰色的海水里一闪而过,带起的涌浪让渔船像玩具一样被抛起又落下。
“什么东西?”李晓梅扑到窗边。
老郑的脸色变了:“鲸。”
不是一头,是一群。三头,也许四头,巨大的黑色背脊在海面下起伏,离船不到二十米。它们游得很慢,很沉,像是在拖拽什么重物。
“这个季节,这片海域,不该有鲸。”老郑的声音低下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引路鲸’。”他松开一只手,在胸前画了个古老的手势——不是十字,是一个螺旋,“老辈人说,海上死的人太多,魂魄认不得回家的路,就得有鲸来引。鲸把死人的魂含在嘴里,带到该去的地方。看见引路鲸,说明附近刚死了很多人。”
陈薇和李晓梅对视一眼,心里都沉了下去。
倒悬屋。
通讯彻底中断已经两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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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悬屋确实在死人。
但不是死在入侵者手里。
红姐靠在核心室的门框上,右手握着一把改装的记忆干扰枪,枪管已经过热,烫得她掌心起了水泡。左手垂在身侧,小臂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顺着指尖往下滴,在地板上积了一小滩。
她面前倒着三个人。
都是穿着灰色作战服的入侵者,年轻,可能不超过二十五岁。他们没死,只是昏迷——红姐没下死手,她用干扰枪把他们的短期记忆打散了,现在他们躺在地上,眼神空洞得像刚出生的婴儿,不记得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手里的武器该怎么用。
但这没用。
外面还有更多。
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是人类的脚步声,是机械足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咚,咚,咚,每一步都让整栋楼震动一下。
“是重装机兵。”档案员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嘶嘶的杂音,“守墓人最精锐的武装,全身外骨骼,记忆干扰抗性极高。他们突破了后院,正在往二楼推进。小雨在尝试用网络共振干扰他们的控制系统,但效果不明显。”
红姐换了个弹夹。弹夹里装的不是子弹,是浓缩的记忆稳定剂,打中目标后会释放高频共鸣,强制中断目标的意识连接。但对机兵能有多大效果,她没把握。
“苏芮呢?”她问。
“在三楼庇护所,和最后七个求助者在一起。门加固过了,能撑一段时间。”
“撑不住的时候呢?”
通讯器里沉默了几秒,然后档案员说:“我给她留了一把枪。里面只有一颗子弹。”
红姐闭上眼睛。不是绝望,是集中——把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接下来要做的事上。
她想起阿月。
不是清晰的脸,是模糊的影子。大火那天的记忆被剥离了,她记不起阿月是怎么死的,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有些东西不需要记忆——她的左手小拇指,在握枪时会不自觉地微微颤抖,那是阿月教她打枪时留下的习惯。她的右肩,在阴雨天会酸痛,那是阿月背着她冲出火场时留下的伤。她的胃,在闻到焦糊味时会痉挛,那是阿月最后给她做的饭,烧焦了。
她不需要记住阿月。阿月已经长在她的骨头里,长在她的血里,长在她每一次呼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