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倒悬屋像一艘夜航中严重受损的船。
不是沉没，是勉强浮在水面，船体倾斜，舱室进水，船员们精疲力竭地堵漏、舀水、包扎伤员，同时还要盯着远方的风暴是否会再次袭来。空气里混杂着血腥味、消毒水味、神经毒剂残留的甜腻腥气，还有刚煮好的粥的温热米香——几种本不该共存的气味，在这片混乱中达成了诡异的共存。
一楼餐厅临时改成了伤员处理区。苏芮躺在两张拼起来的餐桌上，身上盖着干净的床单，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但平稳。陈秀兰守在她身边，用湿毛巾轻轻擦拭她的额头和手。王大妈在厨房熬第二锅粥——第一锅已经分给那些刚从傀儡状态恢复、又冷又饿的邻居们了。
李哥带着几个身体还算硬朗的男人，在倒悬屋外围巡逻。他们手里拿着老式的棍棒和工具，脸上还残留着恐惧的痕迹，但眼神坚定。这是他们的家，他们刚刚差点失去的家。
地下室的门开了。红英和小穗互相搀扶着走上来，两人都像是从泥沼里爬出来的——防护服脱掉了，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衣服上还有冷却液的污渍和不知名的暗色痕迹。红英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脱臼了；小穗走路一瘸一拐，右脚踝肿得像个馒头。
林深迎上去：“怎么样？”
“晶体柱里的意识……都送出去了。”红英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通过菌丝网络，暂时分散寄存在老街各家的盆景里。它们太虚弱，不能集中存放，会互相吞噬。”
“有多少个？”
“七百三十一个。”小穗轻声说，“我能感应到的数字。有些已经快消散了，有些……还能感觉到‘活着’的意愿。”
七百三十一个。三十年来，“遗产守护者”和委员会吞噬的意识数量，远超他们之前的预估。
“孙启明呢？”林深问。
“消失了。”红英坐下，林深帮她检查手臂，“我们在机房没遇到任何抵抗。系统还在运行，但核心控制权限已经真空——孙启明的意识副本要么自我销毁了，要么逃逸到了网络的更深层。”
“也就是说，威胁还没完全解除。”
“远没有。”红英咬牙忍痛，林深帮她复位脱臼的关节，“咔”一声轻响后，她的脸色缓和了些，“‘蒲公英计划’的倒计时停在了六小时十七分，但没有完全取消，只是暂停。如果孙启明还在某个地方，他随时可能重启。”
小穗从怀里掏出那支逆转剂样品——玻璃管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淡蓝色微光。她把它放在桌上，像放下一个圣物。
“先救人。”她说，“沈铭老师用命换来的东西，不能再浪费了。”
林深拿起样品，又看看冷藏箱里江岚制备的那几支新药：“样品只有一支，新药有四支。需要决定……先救谁。”
这是一个残忍的数学题：有限的解药，无限的病人。沈铭已经死了，但协会隔离区里还有至少二十三个中毒者；老街的邻居们虽然从傀儡状态苏醒，但神经毒剂的长期影响还在，他们随时可能复发；更远处，“薪火”网络的其他节点，还有成千上万的受害者。
怎么分？按贡献？按年龄？按社会价值？每个标准背后，都是一套残酷的伦理逻辑。
“先给我爸。”刘雅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她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盆温水，眼睛红肿但眼神坚定：“我不是自私。是……我爸今天早晨，给了我一个信息。”
她走过来，把水盆放在苏芮旁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是之前刘建国敲击密码翻译出的那段话：
「地下深处有回音
破碎之镜在共鸣
老树根系触暗河
女儿，记住回家的路」
“今天凌晨，我爸又敲了一次。”刘雅说，“这次更长。我翻译出来了，是……一个配方。”
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化学式和制备步骤——不是x-7逆转剂的完整配方，但看起来像是……简化版？或者基础版？
红英接过纸条，快速浏览，眼睛越来越亮。
“这是……x-7的基础中和剂。”她抬头看向林深，“不需要稳定意识场，制备简单得多，原料也常见。虽然效果只有完整逆转剂的十分之一，但可以暂时稳定病情，争取时间。”
“能救多少人？”林深问。
“如果原料充足，”红英计算着，“这种基础中和剂可以大规模生产，覆盖全城。但只能延缓，不能根治。最终还是要靠完整的逆转剂。”
“延缓就够了。”林深做出了决定，“用样品和一支新药，在协会实验室分析成分，尝试复制生产。另外三支新药，一支给苏姨，一支留给情况最危急的患者，一支……备用。”
“备用？”小穗问。
“防止我们当中有人感染。”林深说得很平静，“我们不能全军覆没。”
这个分配方案没有人反对。不是因为完美，是因为在绝境中，这是唯一能让良心稍微安定的选择。
红英拿着基础中和剂的配方站起来：“我现在就去准备。江岚那边……”
“她已经在协会实验室等你了。”林深调出通讯记录，“郑怀远给她开了最高权限。另外……”她顿了顿，“孙薇有消息了。”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还活着。”林深说，“但没有身体了。她的意识在摧毁孙启明副本的最后阶段受损严重，只能以数据形态暂时保存在‘方舟’系统的隔离区。江岚正在尝试把她下载出来，但需要……一个新的载体。”
“什么载体？”
“一个刚死亡不久、大脑完好的身体。”林深的声音很轻，“而且必须是她本人的克隆体，否则意识会产生强烈排异反应。”
克隆体。委员会时期被禁止的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