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伸手摸去,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她拉下遮阳板,一把用透明胶带粘着的钥匙掉了下来。
李晓梅接过钥匙,插入点火。引擎咳嗽了几声,然后轰隆隆地响了,声音大得像要散架,但确实能跑。
“上车。”
面包车驶出车库时,林深看见几个穿黑衣的人正从他们刚离开的那栋楼里出来,对着通讯器说着什么。车灯扫过他们的脸,其中一人转过头——是那个在幼儿园围捕她的清道夫头目。
视线对上的一瞬,林深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困惑,然后是恍然。他张嘴要喊,但面包车已经拐进小巷,把他们的身影甩在身后。
“他认出我了。”林深说。
“迟早的事。”李晓梅猛打方向盘,车子轧过一堆垃圾袋,颠得人几乎离座,“我们现在是明牌了。唯一优势是,陆昀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几个地方,只能广撒网。”
小雨被颠醒了,小声哼唧。苏芮搂着她哼歌,是那首“小燕子穿花衣”,调子跑得厉害,但孩子安静下来。
夜色里的城市像头沉睡的巨兽,街灯是它的鳞片。面包车在迷宫般的小巷里钻行,李晓梅显然很熟悉这些毛细血管般的窄路,几次在几乎要撞墙的关头急转,驶入另一条更窄的巷子。
二十分钟后,车子在仁济巷口停下。巷子太窄,车进不去。
“诊所是17号,巷子中段,绿色门脸。”李晓梅熄火,“我和苏芮在车上等,你去。如果有情况,按这个——”
她递给林深一个老式呼叫器,塑料外壳已经发黄:“按一下是安全,两下是有尾巴,三下是需要支援。我们听见三声就开车冲进去接你。”
林深点头,下车。小雨突然从车窗探出头,递给她一个小东西——是那颗包在糖纸里的玻璃珠,孩子最宝贝的玩具。
“给姐姐。”小雨小声说。
林深接过玻璃珠,握在手心,冰凉光滑。她蹲下,平视孩子的眼睛:“姐姐会小心。等姐姐回来,教小雨画画,好不好?”
小雨用力点头。
巷子很安静,这个时间大多数店铺已经打烊。17号的门脸是深绿色的,漆皮剥落得像患了皮肤病。门楣上挂着块木牌:“陈氏妇科诊所”,下面小字:“传承三代,仁心仁术”。
门没锁。林深轻轻推开,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
诊所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大些,但陈旧得让人心慌。候诊区的塑料椅子颜色褪成脏兮兮的粉,墙上的医学挂图是二十年前的版本,一个孕妇的剖面图,内脏器官用不同颜色标注,像某种怪异的花朵。
柜台后没有人。林深绕过柜台,看见里间的门虚掩着,透出灯光。她走近,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哼歌声,调子很轻,断断续续。
推开门,里间是诊疗室。一个年轻女人背对着门,正在整理柜子里的药品。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服,头发扎成低马尾,动作慢条斯理。
“陈医生?”林深试探着问。
女人转过身。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脸很小,五官清淡,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见林深,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容温婉得有些空洞。
“我是陈医生的女儿,陈薇。妈妈三年前去世了。”她的声音也很轻,“您哪里不舒服?”
林深仔细观察她的眼睛。眼神清澈,但没有焦点,像蒙着一层薄雾。记忆被清洗过的人常有这种特征——意识还在,但内在的连续性被打断了,像一本书被撕掉了关键几页,前后还能勉强连上,但意义已经破碎。
“我听说陈医生留下一些……特殊的东西。”林深小心地选择措辞,“关于女性生育记忆的研究资料。”
陈薇歪了歪头,这个动作有种不协调的天真感:“妈妈的研究资料都捐给医学院了。我这里只有一些老病历,您需要看吗?”
她走到档案柜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整齐码放着牛皮纸文件夹,边缘已经磨损。陈薇抽出一本,递给林深。
林深翻开。是手写的病历,字迹娟秀工整。记录着一个又一个女人的生育史:胎位不正、妊娠高血压、产后抑郁、哺乳困难……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年龄、职业、家庭状况。在诊断栏旁边,陈医生用红笔写了些备注:
“张丽华,纺织女工,连续流产三次,丈夫认为是她的问题。建议心理咨询,家属拒绝。”
“王秀英,中学教师,双胞胎早产,一人夭折。每次复查都哭,但说‘不能哭,还有一个要养’。”
“李芬芳,丈夫出轨后要求她再生男孩‘挽回婚姻’,怀孕五月发现是女孩,要求引产。术后大出血,子宫切除。”
林深一页页翻着,手开始发抖。这不是病历,是一本苦难之书。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被生育这道门槛绊倒又爬起来的女人,她们的痛被医学术语包装成“症状”,但红笔备注泄露了真相——这些不只是身体的问题,是女性在父权结构下被迫承受的代价。
翻到最后一页,林深停住了。
这一页没有病人信息,只有一行字,笔迹颤抖,像是用尽力气写下的:
“我记录下这些,不是作为医生,是作为女人。我们的身体被征用,痛苦被美化,选择被剥夺。如果有一天这些记录能成为证据,证明我们活过、痛过、抗争过,那么我这一切的坚持就有了意义。——陈素云,2003年冬”
下面贴着一张老照片:三个年轻女人并肩站着,背景是倒悬屋的招牌。林深认出母亲和沈清欢,中间那个戴眼镜的圆脸女人,就是陈医生——陈素云。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种子二号:生育禁忌记忆库。钥匙藏于最痛的疤痕里。”
林深抬起头:“陈医生有没有留下一个……音乐盒?或者类似的容器?”
陈薇眨了眨眼,薄雾般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波动:“音乐盒……妈妈是有一个。她去世前一直抱着,说里面关着不能飞的蝴蝶。”她走到墙角的保险柜前,蹲下,开始转密码锁,“但我打不开。妈妈说密码是我第一次来月经的日期,可我……我不记得了。”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困惑,像是走到记忆的断层边缘,脚下是虚无。
林深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你愿意让我试试吗?”
陈薇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缓缓点头。
林深把戴着戒指的手按在保险柜门上。这一次她不是读取记忆,而是尝试共鸣——陈薇被清洗了记忆,但身体还记得。月经是女性身体的重要仪式,第一次的经历往往会在生理层面留下深刻印记。
她闭上眼睛,让意识沉入陈薇的记忆场。果然,表层记忆是破碎的,像打碎的镜子,但更深层的身体记忆还在:十三岁的夏天,小腹突如其来的坠痛,白色裙子上绽开的暗红色花朵,惊慌,羞耻,然后母亲(陈医生)温柔的手,红糖水的甜味,还有一句“从此你就是女人了”。
日期浮现出来:2005年8月17日。
林深睁开眼,转动密码锁:08-1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