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比生孩子的产房冷。没有阵痛,没有挣扎,只是麻药推进静脉时冰凉的触感。醒来时肚子空了,不是产后那种松弛的空,是彻底的空,像被挖走了一块内脏。
她从记忆里抽身,大口喘气。眼泪流了满脸,分不清是苏芮的还是自己的。对面的苏芮也在哭,无声的,眼泪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就是现在。”李晓梅在一旁轻声提醒,“共鸣的峰值。”
林深呼吸,将意识聚焦在戒指上。宝石内部的光点开始急速旋转,形成一个微小的漩涡。她能感觉到苏芮记忆场里那股沉重而复杂的情感——不只是爱,还有恐惧、疼痛、牺牲、愧疚、坚韧,以及那种“即使如此还是要继续”的顽固。
她用意念引导那股能量,像用最细的丝线钓起最沉的鱼。能量流过她的手臂,注入戒指,再从戒指流向另一只手的指尖。她抬起右手,食指悬在音乐盒上方。
指尖开始发光。不是刺目的光,是温润的、类似月光的光晕。光晕里浮现出细小的画面碎片:孕妇的手抚摸肚皮,婴儿的小脚丫,哺乳时低垂的眼睑,深夜抱着发烧孩子踱步的剪影……
光晕滴落,落在音乐盒的锁孔位置。
木头吸收了光,表面的雕花仿佛活了过来。母亲怀里的婴儿动了一下,是的,真的动了——木雕的线条像水波般流动,母亲低头的角度变了,从看着孩子变成了看向盒盖外的苏芮。
“咔哒”一声轻响。
盒盖弹开一条缝。
林深收回手,浑身虚脱,几乎从椅子上滑下去。李晓梅扶住她,递来一杯糖水。她小口喝着,甜味在舌根化开,稍微拉回了一点力气。
苏芮盯着打开的音乐盒,手伸出去,缩回来,又伸出去。最后她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珠宝,没有信件,没有想象中的任何实体物品。只有凹槽底部,嵌着一颗泪滴形状的晶体,透明,内部有乳白色的絮状物在缓慢旋转,像被囚禁的云。
“记忆结晶。”李晓梅轻声说,“纯情感的记忆凝结物。这一颗……至少包含了五代母亲的记忆重量。”
苏芮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晶体表面,整个人就僵住了。她的眼睛瞪大,瞳孔里倒映出快速闪过的画面——不是她的记忆,是她母亲、外婆、以及更早的女人们的记忆碎片。
她看见一个穿民国旗袍的女人在自家厢房里生产,咬着一块布,满头大汗;看见五六十年代的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在工厂机床前操作,下班后去托儿所接孩子;看见八十年代的母亲抱着发烧的孩子深夜去医院,自行车在雪地里打滑……
一代又一代,不同的时代,同样的重量。
泪水从苏芮眼里涌出来,不是悲伤的泪,是一种认出同类的震动。她握住那颗晶体,贴在胸口,弯下腰,额头抵在桌沿上,肩膀剧烈颤抖。
许久,她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但眼睛亮得吓人。
“我外婆生过八个孩子,活了四个。我奶奶因为连生五个女儿,被赶出家门。”她的声音嘶哑但清晰,“我妈生我时大出血,子宫切除了。我……我有三个健康的孩子,还失去了一个。”她站起来,手还在抖,但站得很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痛。这是一条河,我们都是河里的石头,被磨圆了,磨小了,但还在那里。”
她把晶体递给林深:“拿去吧。如果这能帮到其他女人,值得。”
晶体触手温润,像有生命般微微搏动。林深小心地把它收进一个特制的小布袋,系紧袋口。布袋内侧绣着倒悬屋的铜铃图案,是母亲留下的容器之一,能隔绝外界探测。
“陆昀的人迟早会找到这里。”李晓梅看向窗外,“我们得走了。苏芮,你和孩子跟我们一起。”
苏芮摇头:“三个孩子目标太大,会拖累你们。我姐家在乡下,清道夫的手暂时伸不到那么远。我带孩子们去那儿躲一阵。”她顿了顿,“等你们需要的时候,我能做什么?”
“活着。”林深说,“记住一切。然后把你的故事告诉你的孩子们,尤其是女儿们。记忆的传承不只是通过钥匙,也通过口耳相传。”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后窗。”李晓梅冲向卧室。
林深抓起布包,苏芮抱起还在熟睡的小雨。卧室窗户对着隔壁楼的防火梯,生锈的铁架子在夜色里像怪兽的骨架。李晓梅先翻出去,林深把小雨递给她,然后是苏芮。她自己最后爬出去时,听见前门被撞开的巨响。
防火梯吱呀作响,随时可能坍塌。他们下到二楼平台,李晓梅撬开一扇住户的窗户——里面是空屋,积着厚厚的灰。他们钻进去,穿过空荡荡的房间,从另一侧的门进入楼道。
楼下传来清道夫的喊声和搜查声。他们不敢坐电梯,沿着消防通道往上爬——不是下楼,是上楼。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陆昀的人会优先搜查下层和出口。
爬到七楼天台,冷风扑面而来。新海市的夜景在脚下铺开,霓虹灯汇成光的河流,记忆银行的巨幅广告牌在远处闪烁,像只巨大的眼睛。
苏芮的手机震了一下。她看了眼屏幕,脸色发白:“我姐发来消息,她家附近出现了陌生车辆。”
“调虎离山。”李晓梅咬牙,“陆昀猜到你会往乡下躲,提前布了网。”
小雨醒了,揉着眼睛看周围的陌生人,但没哭,只是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这孩子过早地学会了安静。
林深望向城市另一端。第二把钥匙的线索指向一个产科医生,姓陈,三年前去世,诊所由女儿继承。那女孩可能已经被清洗了记忆,但也可能还藏着什么。
“我们去陈医生的诊所。”她说,“现在就去。陆昀的重点在追捕我们,诊所的防守可能暂时薄弱。”
“你知道在哪?”李晓梅问。
林深从布包里翻出那张手绘地图——红姐给的,上面标记着七个地点。第二个标记在老城区的边界,一条叫“仁济巷”的小街。
“离这里三公里。”李晓梅看了看方向,“但不能走大路。地下管网通不到那儿,得穿街过巷。”
“那就穿。”
他们从天台另一侧的铁梯下到隔壁楼,再从那个楼的货梯下到地下车库。车库里停着几辆旧车,李晓梅选中一辆二十年前款式的灰色面包车——这种车不起眼,而且机械结构简单,没有联网系统,无法被远程追踪。
“我会开车,但没钥匙。”她说。
林深走到驾驶座旁,把戴着戒指的手按在方向盘上。记忆共鸣不仅能读取人,也能读取物体——特别是经常被使用的物体。她闭上眼睛,感受方向盘上皮革的磨损痕迹,感受钥匙插入点火开关的金属记忆。
几个画面闪过:一个中年男人每天早晨六点开车去批发市场,车里总是有鱼腥味;他习惯把钥匙挂在腰带上,开车前会先调收音机……
钥匙藏在遮阳板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