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黎明前开始下的。
不是暴雨,是那种细密得像雾的雨,落在倒悬屋的黑瓦上几乎没有声音,只在屋檐积久了,才凝成水珠,一滴,一滴,砸在后院的青石板上。声音很闷,像谁在很深的地方敲鼓。
苏芮坐在林深床边,手里拿着半湿的毛巾。她已经这样坐了五个小时,从老郑抱着林深撞开倒悬屋的门开始。五个小时里,她一遍遍擦林深额头渗出的虚汗,擦她眼角干涸的血渍,擦她手掌上那些正在缓慢消退的发光纹路。
林深没有醒,但呼吸很平稳。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个睡得很沉的孩子。只是她的眼皮偶尔会快速颤动,眼球在下面转动——那是意识在深处活动,在做梦,或者在整理那些强行塞进来的、太过庞大的记忆。
窗外天光渐渐亮起,雨还没停。灰色的光线透过窗纸渗进来,把房间照成一种陈旧照片的颜色。
门轻轻开了。
陈薇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碗温着的米汤和一小碟腌菜。“苏姨,吃点东西吧。”
苏芮摇摇头,眼睛没离开林深:“她什么时候能醒?”
“织婆说可能几天,可能几个月。”陈薇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很轻,“但她的生命体征很稳定,脑活动也在慢慢恢复。只是……需要时间。”
“时间。”苏芮重复这个词,手指轻轻抚过林深的脸颊,“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陈薇知道她在说什么。从昨天开始,倒悬屋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不是求助者,是各种各样的人:恢复记忆的守墓人士兵,迷茫的前记忆银行职员,还有那些突然“想起”自己是谁的灰色群体。他们站在门外,不说话,只是等,等一个解释,等一个方向。
记忆真实性时代开始了,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活在这个时代。
楼下传来争执声。
陈薇皱了皱眉:“又是那些人。”
“什么人?”
“自称‘记忆纯净派’的。”陈薇的语气里带着疲惫,“他们说,现在记忆自由了,但有些记忆太脏、太痛,应该主动选择遗忘。他们要求倒悬屋提供‘自愿遗忘服务’。”
苏芮的手停住了。她转过头,看着陈薇:“林深拼了命把真实夺回来,他们转头就要丢掉?”
“他们说……痛得受不了。”
沉默了很久,苏芮才开口:“告诉他们,倒悬屋不提供遗忘服务。但如果他们需要,可以在这里讲出那些痛,我们听着。听完了,记忆还在,但重量……也许会轻一点。”
陈薇点头,转身要出去,又停住:“苏姨,你自己呢?”
“我什么?”
“你等了她一夜。你也需要休息。”
苏芮笑了,笑容很淡:“我等了她二十三年。这一夜,不算什么。”
陈薇离开后,房间里又只剩下雨声和呼吸声。
苏芮握住林深的手。那只手很凉,但掌心正在恢复温度。她能感觉到林深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很慢,但有力。
“小深。”她轻声说,像林深小时候做噩梦时,她在床边哄她那样,“妈妈在这里。你不用急着醒,慢慢来。把那些装进去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好。放不好也没关系,妈妈帮你一起放。”
林深的眼皮又颤动了一下。
这次,她的嘴唇也动了动,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网……”
“网还在。”苏芮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织的网,把大家都罩住了。现在安全了,可以睡了。”
林深似乎听懂了。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深长,真正进入了深度睡眠。
苏芮这才端起那碗米汤,小口小口地喝。米汤已经温了,但喝下去,胃里还是暖了一点。她看向窗外,雨丝斜斜地划过天空,像无数根正在编织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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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大堂里,确实有人在争执。
不是大声争吵,是一种压抑的、充满疲惫的争论。三个人站在柜台前,两女一男,都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眼睛里有相似的焦灼。
档案员坐在柜台后面,她那只银色的眼睛微微发光,正在读取这三人的记忆辐射——不深入,只是扫描表层波动。这是林深昏迷前给她留下的指令:所有进入倒悬屋的人,都要先做基础筛查,防止有委员会残党伪装。
“我们不是来闹事的。”中间的女人开口,声音沙哑,“我们只是……需要帮助。”
档案员点头:“请说。”
女人叫周敏,四十二岁,原本是记忆银行的二级优化师。昨天网络覆盖完成时,她正在银行的地下备份库里工作。突然,所有的记忆罐开始发光,那些被优化、篡改、封存的原始记忆,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来,冲进了她的意识。
“我看见了我丈夫真正的死因。”周敏的声音在抖,“不是意外事故,是他发现了银行高层在系统性删除‘不良记忆’,他要去举报,然后……就被处理了。他们给了我一个完美的、悲伤但不痛苦的记忆版本,让我以为自己是未亡人,让我继续为他们工作。”
她旁边的男人接话:“我叫李建国,五十六岁,环卫工人。我儿子十五年前失踪,我一直以为是他叛逆离家。昨天我才知道,他是在街上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一个守墓人在‘净化’一个老人。他被抓走,记忆被清洗,然后被扔进了城外收容所。三年前……病死了。”
第三个人是个年轻女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一直低着头,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我妈妈……一直说爸爸是个英雄,为了救人牺牲了。昨天我看见……看见他其实是受不了银行的压榨,跳楼了。妈妈骗了我十八年。”
档案员的银色眼睛闪烁了一下。她在三人的记忆辐射里,都看见了相同的特征:一种新鲜的、尚未愈合的创伤裂痕,像刚撕开的伤口,还在渗血。
“你们想要什么帮助?”她问。
“我们想……”周敏顿了顿,“我们想把那些记忆拿走。太痛了,真的受不了。我们知道倒悬屋能提取记忆,能不能……帮我们抽走?抽走关于真相的那部分,让我们回到以前的样子?哪怕是假的,至少……不会这么痛。”
大堂里安静下来。
其他等待的人也都看过来。他们的眼神复杂:有理解,有同情,也有不赞同。
档案员沉默了很久。她看向楼梯方向,想起林深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倒悬屋不贩卖记忆,也不删除记忆。我们只提供见证和存放。”
但她现在不在。
代替她做决定的是苏芮,而苏芮在楼上守着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