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英选择在凌晨四点出发。
这个时间,城市还沉在最深的睡眠里,连最早起的清洁工都还没上街。她穿上苏芮准备的深灰色外套——布料厚实,能挡晨露的湿气,口袋足够深,能放得下必要的东西。
她在厨房停留了一会儿,往保温壶里灌满热水,又用油纸包了两块昨晚剩下的桂花糕。动作不紧不慢,像是去郊游,而不是去见一个可能决定生死的人。
林深已经等在后院门口。她递给红英一个巴掌大的布囊,里面装着几片银白苗的叶片,还有一小撮菌丝。
“定位和录音。”林深说,“菌丝会记录周围所有的生物电波动和声波频率。如果超过三小时没有信号传回,我会启动应急预案。”
红英接过布囊,塞进外套内侧的口袋:“他不会杀我。至少不会在明面上。”
“暗地里呢?”
“暗地里,我们互相杀过很多次了。”红英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我们下过很多次棋”,“只是都没成功而已。”
她推开后院的门。晨雾像乳白色的纱,笼罩着空无一人的老街。石板路上凝结着露水,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红英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踏得很稳。她没有回头,但知道林深一直站在门口,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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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面地点选在城南的“观澜茶社”——一家有百年历史的老茶馆,木质结构,雕花门窗,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陈年茶香和旧木头的味道。这个时间点,茶馆还没开门营业,但后院的雅间已经亮了灯。
红英走到茶馆侧面的小巷,敲了敲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三轻一重,是她和郑怀远三十年前约定的暗号。
门开了条缝,一个年轻侍者探出头,看见红英,点点头,侧身让她进去。
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尽头是茶馆最里面的雅间。门上挂着竹帘,帘后透出暖黄色的灯光。红英在门前停了一秒,抬手撩开帘子。
郑怀远已经坐在里面了。
他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至少十岁。面前的茶桌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水已经烧开了,在红泥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地冒泡。
“你还是喜欢喝生普洱。”红英在对面坐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
郑怀远抬头看她,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你还是喜欢在凌晨四点见人。”
“这个时间安静。”红英自己动手倒茶,动作熟练,“不会有不相干的人打扰。”
茶水注入杯中,升起袅袅白汽。两人都没说话,只有水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郑怀远先开口:“深海的事,处理得很干净。连我都差点没查出来。”
“你查出来了。”红英说。
“因为我知道你会怎么做。”郑怀远端起茶杯,闻了闻茶香,“你总是这样,红英。宁可把自己也埋进去,也要保住那些‘不该被忘记’的东西。”
“那是人,不是‘东西’。”
“在委员会眼里,有区别吗?”郑怀远放下茶杯,“在你我还在那里的时候,我们不是也把人分门别类——可清洗的,不可清洗的,有价值的,没价值的。”
红英的手指在茶杯边缘摩挲:“所以你到现在还这么分?”
“我进化了。”郑怀远微笑,“现在我分的是——可管理的,不可管理的。倒悬屋和七个谱系的网络,现在处于微妙的中间地带:有管理的价值,但管理成本太高。”
“所以你想用情绪污染来增加管理成本?”
“那不是我。”郑怀远说得很坦然,“是‘硬派’那些蠢货。他们以为只要证明网络危险,就能说服上面强行接管。但时代不同了,红英。现在讲究的是‘合作共赢’,不是‘暴力清剿’。”
红英盯着他:“那你想要什么?”
郑怀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给自己续了杯茶,又给红英续上。茶叶在热水中舒展,像缓慢绽放的花。
“我想要一个未来。”他终于说,“一个记忆可以被规范、被引导、被有效利用的未来。不是委员会的清洗,也不是倒悬屋的……放任自流。”
“‘放任自流’?”红英重复这个词,“你是说让人们自己决定记住什么?”
“人们不知道什么该记住。”郑怀远的语气依然平和,但话语锋利,“他们会被痛苦困住,被仇恨吞噬,被无意义的细节占据有限的心智空间。我们需要——不,是这个世界需要——专业的引导。”
“你就是那个‘专业’?”
“我是其中之一。”郑怀远承认,“协会里像我这样的人不少。我们看到了记忆经济的潜力,也看到了它可能带来的混乱。红英,你应该明白——当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记忆泡泡里,社会共识如何形成?集体决策如何进行?”
红英冷笑:“所以又要回到老路?少数人决定多数人该想什么,该记住什么?”
“不是决定,是引导。”郑怀远纠正,“就像园丁修剪树枝,不是砍掉树,是让树长得更好。倒悬屋现在做的,是让所有树枝胡乱生长,哪怕有些已经病变、腐烂,也不肯修剪。你认为这样健康吗?”
“真实不总是健康的。”
“但社会需要健康。”郑怀远身体前倾,压低声音,“红英,你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吗?感官革命带来共情普及,但同时也带来了情绪传染病。一个社区的集体焦虑,一个工厂的集体抑郁,这些都在发生。而倒悬屋的网络,正在放大这些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