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承认了,情绪污染是协会内部的人做的?”
郑怀远没有否认:“是某个派系的激进尝试。我反对这种做法,但它确实揭示了问题——当记忆和情感可以自由流通时,负面情绪也会像病毒一样传播。我们需要的是疫苗,不是放任感染。”
“疫苗就是你所谓的‘规范引导’?”
“是其中一种。”郑怀远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红英面前,“这是我们设计的‘记忆健康评估体系’。不是强制清洗,是分级管理。绿色等级的记忆可以自由流通,黄色等级需要心理疏导辅助,红色等级——那些会造成严重心理创伤或社会危害的——才需要干预。”
红英翻开文件。里面是详细的评估标准、操作流程、配套设施。看起来很完善,甚至可以说……很人道。每个环节都有专家评审,有申诉机制,有隐私保护条款。
但她看懂了这套体系真正的核心:定义权。
谁来决定什么是“绿色”,什么是“红色”?谁来制定评估标准?谁来担任“专家”?
答案都在协会手里。
“很精巧的笼子。”红英合上文件,“连笼子里的鸟都会觉得,这是为了保护它们不被猫吃掉。”
郑怀远笑了:“你还是这么尖锐。但红英,笼子已经存在了。不是我们建的,是技术本身建的——当记忆可以提取、可以流通、可以影响他人时,它就必然需要管理。问题只是,谁来管理?怎么管理?”
他顿了顿:“我可以让‘硬派’的人收手,停止对倒悬屋的攻击。作为交换,倒悬屋需要接受这个评估体系的试点。不是全部,只是一个试点——比如东区那四十二户。让我们证明,规范化的管理能让记忆网络更安全、更健康。”
“如果我说不呢?”
“那‘硬派’会继续行动。下一次可能就不是情绪污染这么温和了。他们已经在游说高层,要求以‘公共安全’为由,全面接管试验区。”郑怀远说得很平静,“红英,你比我更清楚,如果走到那一步,倒悬屋会面临什么。你们所有的努力,都会在‘合规审查’的名义下,被一点一点拆解、消化、重组。”
雅间里安静下来。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车的引擎声,城市开始苏醒了。
红英端起已经凉掉的茶,一口喝完。茶很苦,但提神。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说。
“三天。”郑怀远给出期限,“三天后,如果你同意,我会亲自去倒悬屋签署试点协议。如果你拒绝……”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
红英站起来:“还有一件事。小穗的治疗记录,我要一份完整的技术参数。作为交换,我可以提供深海设施的部分数据——那些没有被自毁程序抹掉的、关于长期记忆封存的研究数据。”
郑怀远的眼睛亮了。那是科研人员看到珍贵样本时的眼神。
“成交。”他说,“数据会在今天下午送到倒悬屋。我要的治疗记录,三天后和你的答复一起给我。”
红英点头,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郑怀远突然叫住她:“红英。”
她停下,没回头。
“如果三十年前,我们没走那条路……”他的声音很轻,“你现在会在哪里?”
红英沉默了几秒。
“可能还是在这里。”她说,“只是喝的茶不一样。”
她撩开竹帘,走了出去。
晨雾已经开始散去。巷子里有了人声,早点摊开始摆出来,油条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
红英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慢了一些。外套内侧的布囊在微微发热——菌丝已经记录了刚才所有的对话,包括郑怀远说话时细微的呼吸变化、心跳频率、甚至皮肤电反应。
这些数据,林深会分析。
但红英心里已经有数。郑怀远没撒谎——至少在这件事上没撒谎。他真的相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真的认为规范管理是唯一的出路。
这才是最麻烦的。纯粹的恶可以对抗,但混合着善意的控制,就像掺了蜜的毒药,让人难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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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悬屋里,小穗的第三次治疗正在进行。
今天的目标是清理15%。红英不在,由林深在旁边监督。但实际操作仍然是小穗自己完成——这是红英走前的交代:必须学会独立。
黑色的污染光球悬浮在小穗面前。经过前两次的梳理,它的颜色已经从深灰变成了灰褐,表面那些扭曲的面孔也平静了许多。
小穗深呼吸,伸出手。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被拖入情绪的深渊。过滤网已经更坚韧了,她的意识也适应了这种冲击。她像潜水员一样,缓缓沉入那片浑浊的记忆水域。
还是那个孤独的房间。但今天,她“看见”了更多细节:墙上挂着的日历,停留在三年前的某一天——那是妻子去世的日子。冰箱上贴着子女寄来的明信片,来自全国各地,但都很久没有更新了。药盒里摆满了各种颜色的药片,有些已经过期。
孤独在这里具象化成每一个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