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助小组的第二次聚会,来了十二个人。
不光有赵梅、王叔这些“老面孔”,还多了几个生人——都是听人介绍来的。一个在记忆银行当过保安的老梁,一个在委员会食堂做过饭的刘婶,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自我介绍说叫小吴,以前是记忆丝生产线的质检员。
小穗有点紧张,人多了她怕乱。林深拍拍她肩膀:“红姐在的时候,大堂挤过三十多人,她都能让每个人觉得被听见了。你也能。”
聚会还是在小会议室,椅子不够,有人就坐地上。小穗先说了规则:“想说就说,不想说可以听。不评判,不打断,真实就行。”
开场有点冷。老梁搓着手,眼睛看着地面:“我就是个看大门的……不知道能帮啥。”
“看大门看到的东西,有时候比坐办公室的多。”王叔接话,他这几天话多了些,“我以前修设备,常跑记忆银行。老梁你记不记得,三年前有个女的,每周三下午都来,穿红衣服,每次出来眼睛都是红的?”
老梁抬头:“记得。她老公把两人的结婚记忆卖了换赌资,她每周来想赎回,钱不够,只能站在柜台前哭。后来……好像跳江了。”
会议室安静下来。窗外的雨声变得清晰,淅淅沥沥的。
赵梅轻声说:“那个案子我经手过文件。丈夫卖记忆是合法的,因为记忆属于‘创造者’,结婚记忆是两人共同创造,但合同上他签了全权代理。女的起诉过,输了。”
“法律是这么定的。”小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见了,“记忆丝生产线也有规矩:不合格的产品必须销毁。但有时候,只是轻微瑕疵——颜色不均匀,传导速度慢0.1秒——也会被销毁。我问过主任,他说规矩就是规矩,没得商量。”
他停顿了一下:“我偷偷留过几条。觉得……可惜。”
“留哪儿了?”有人问。
“家里。泡在营养液里。”小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几条银白色的记忆丝,比正常的细,光泽也暗一些,“我不知道留着能干啥,就是……舍不得毁。”
林深接过瓶子看。记忆丝在液体中缓缓浮动,像水母的触须。她闭上眼睛,用指尖轻触瓶壁——不是读取,只是感受。丝的情绪很微弱,但能感觉到:不是痛苦,是一种……未完成感。像没唱完的歌,没写完的信。
“它们还能用吗?”小穗问。
“能用,但不稳定。”小吴说,“传导情绪会失真,有时候会把悲伤传导成愤怒,把喜悦传导成焦虑。所以被判定为不合格。”
林深把瓶子还给他:“先留着。可能有一天,这些‘不完美’的丝,能用在需要‘不完美’的地方。”
聚会继续。人们开始说更多——不是惊天动地的事,是日常的、细碎的、被系统忽略的伤痕:一个母亲因为买不起定制的“快乐记忆”给孩子而自责;一个老人被篡改了战争记忆,现在分不清哪些是真的战友哪些是植入的幻影;一个年轻人因为记忆丝过敏,被排斥在所有“高端社交圈”外……
说到后来,有人在哭,有人在叹气,但也有人在笑——那种“原来不只我这样”的、带泪的笑。
结束时,老梁站起来,腰板挺直了些:“我虽然就是个看大门的,但我认得脸。以后要是有可疑的人在试点附近转悠,我帮你们留意。”
刘婶说:“我做饭还行。哪个试点缺人手做饭,我能去。”
小吴把玻璃瓶小心收好:“我……我再研究研究这些丝。说不定能改良。”
雨还在下。人们陆续离开,撑开伞,走进雨幕里。小穗站在门口送,每个人走时都对她点点头,像某种无声的约定。
林深在柜台后泡茶。茶叶是陆明远送的那罐,她犹豫过要不要喝,最后还是打开了——不喝白不喝,好茶不该浪费。但泡的时候,她往里面加了一小撮阿叶给的草药,说是“清心明目”。
茶香混着药草香,有点怪,但喝下去胃里暖暖的。
“你觉得能成吗?”小穗走过来,接过一杯茶。
“不知道。”林深实话实说,“但他们在试,我们在试,这就比等着被收编强。”
窗外,雨幕中,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老街,车窗摇下一条缝,里面的人似乎在观察倒悬屋。车没停,很快就开走了。
林深记住了车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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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七个试点的周报汇总过来,情况有了微妙变化。
山林试点,阿云报告说村里来了几个“考察员”,说是市里文化局的,要调研“民间记忆传承”。他们态度很好,给孩子们带了糖果,还说要帮村里申请“传统文化保护资金”。但问的问题很细:阿云跟谁学的记忆丝技术?倒悬屋给了什么支持?村民接受度如何?有没有人反对?
“我按你教的,只说技术是家传的,倒悬屋给了些指导,其他不清楚。”阿云在视频里说,背景是郁郁葱葱的山林,“但他们好像不太信,一直在套话。”
矿区试点,老韩那边来了“环保志愿者”,带着专业设备来测水质,还说要帮老韩申请“民间环保先锋”的奖项。但老韩留了个心眼,偷偷记下了他们设备的型号,让石心查。石心一查,发现那家设备公司的大股东,是陆明远基金会的一个关联企业。
“他们在摸底。”石心在电话里说,声音里有怒意,“不是真想帮忙,是想摸清我们每个试点的底细——谁在负责,什么背景,缺什么,怕什么。”
高原试点,明澈收到了一封“学术交流邀请函”,邀请他去上海参加一个“记忆科学与精神健康”国际研讨会,费用全包。邀请方是一个知名的研究中心,但明澈查了,那个中心的赞助方名单里,有记忆贵族背景的家族基金。
“去不去?”明澈问。
“去。”林深说,“但去了只听不说,记下他们讨论什么,谁来参加。”
沙漠试点,古丽那边问题更直接:当地教育局发通知,说要“规范课外教学活动”,所有非学校组织的、涉及“特殊技能培训”的活动,都需要备案审批。古丽的记忆丝教学班,被划进了需要审批的范围。
“审批要材料,要计划,要资质证明。”古丽的声音很疲惫,“我一个普通教师,哪来这些?不备案就不能继续教,但备案了,就等于承认这是‘教学活动’,以后他们可以随时来检查,来‘指导’。”
潮汐守望者试点,汐在海底发现了新东西。
不是深海之眼那种上古遗物,是更近期的——人类的造物。
“在海沟边缘,深度四千米左右,有一片人造结构。”汐发来的视频很模糊,深海摄像机的光束在黑暗中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像是……实验室,或者储藏库。建筑风格是委员会鼎盛时期的,但更隐蔽,用了深海环境做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