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点计划公布后的第三天,倒悬屋来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不是普通的西装,是那种料子笔挺、剪裁精准、袖扣闪着冷光的定制西装。男人四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站在倒悬屋门口,像是在确认门牌号。
小穗正在柜台后整理新到的登记表,抬头看见他,愣了一秒。不是因为他穿得太正式——倒悬屋来过各种各样的人——而是因为他身上的“质感”:太干净,太整齐,像是刚从无菌舱里走出来,和倒悬屋这种带着木头味、旧书味、还有隐约海腥味的地方格格不入。
“请问……”小穗开口。
“我找林深小姐。”男人的声音很平稳,没有口音,像是受过专门的发音训练,“有预约。”
小穗低头看登记簿——今天没有预约记录。但她没这么说,只是点点头:“请稍等。”
她上楼时,林深正在和织婆讨论第一个试点的人选问题。山林谱系的试点选在云南的一座山村,阿叶推荐了她的堂妹阿云。问题是阿云才十九岁,虽然熟悉山林,但没接触过记忆丝技术。
“年纪不是问题。”织婆说,“红姐接手倒悬屋时也才二十出头。问题是心性。”
小穗敲门进来,说了楼下男人的事。林深和织婆对视一眼。
“让他上来吧。”林深说。
男人被领到三楼的小会客室。他走路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坐下时先用手拂了拂椅子——倒不是嫌脏,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
“林深小姐,幸会。”他递出一张名片。纸质特殊,触感温润,上面只有一行字:陆明远,新纪元人文关怀基金会首席顾问。
没有头衔,没有联系方式。
“陆先生。”林深接过名片,没坐,靠在窗边,“基金会是?”
“一个新兴的非营利组织,致力于帮助人们适应记忆共鸣时代的社会变革。”陆明远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我们注意到倒悬屋的试点计划,非常欣赏。基金会希望能提供一些支持。”
林深没接文件:“什么支持?”
“资金、技术、培训资源。”陆明远把文件放在桌上,推到林深面前,“比如山林试点,我们可以提供便携式记忆丝培养设备,远程诊疗系统,还有基础的心理辅导课程。全部免费,不附加任何条件。”
织婆拿起文件翻看。内容很详细,设备型号、课程大纲、预算表,一应俱全,专业得无可挑剔。
“基金会背后是谁?”织婆问得很直接。
陆明远微笑:“一些有远见的企业家和学者。他们相信,新时代需要新的社会支持系统。倒悬屋的理念与我们不谋而合——我们都希望帮助人们平稳过渡,避免不必要的痛苦。”
“比如记忆贵族的痛苦?”林深说。
空气静了一秒。
陆明远的笑容没变,但眼睛里的温度降了点:“林小姐,时代变了。过去的一些标签,现在可能不再适用。重要的是未来——如何建设一个更包容、更健康的社会生态。”
“说得很好。”林深点头,“所以基金会愿意公开所有捐赠者名单吗?公开账目?接受第三方审计?”
“这些都可以谈。”陆明远说,“但基金会也有保护捐赠者隐私的义务。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公开自己的慈善行为。”
典型的公关辞令。林深太熟悉了——委员会当年也这么说:“我们保护客户的隐私。”
“文件我们留下看看。”织婆合上文件夹,“有决定会联系你。”
陆明远站起来,微微欠身:“期待合作。另外……”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一点小心意。听说倒悬屋的红姐生前喜欢喝茶,这是基金会茶园今年的头采。”
盒子里是茶叶,包装精致,封口处有烫金的基金会标志——一棵抽象的树,枝条交织成网。
陆明远走后,林深打开茶叶罐闻了闻。香气清雅,确实是好茶。但香味太标准了,像是实验室调配出来的,没有山野气。
“你怎么看?”织婆问。
“糖衣。”林深把茶叶罐放回盒子,“先给糖,等吃习惯了,再提条件。老套路了。”
“但糖是真的甜。”织婆拿起文件,“这些设备,这些课程,确实能帮到试点。尤其是偏远地区,光靠我们几个,资源有限。”
“代价呢?”
“不知道。”织婆摇头,“可能很小,就是挂个名;可能很大,慢慢被渗透、被控制。但拒绝的话,试点可能因为资源不足失败。”
林深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老街。陆明远已经走了,但他留下的问题还在:新时代来了,但旧世界的玩家没消失,他们换了身衣服,又回来了。
“先不急着决定。”她说,“试点刚启动,我们自己先试试水,看深浅。”
---
试点启动的第一周,问题比预想的多。
山林试点,云南山村。阿叶的堂妹阿云打来视频电话,背景是竹楼和远山。女孩皮肤黝黑,眼睛很亮,但表情焦虑。
“来了好多人。”她说,“不是本村的,是从县城甚至省城来的。说听说这里能‘调节情绪’,要排队体验。我解释这不是体验馆,是学习适应的地方,他们不听,非要我‘治’他们。”
“你怎么办的?”阿叶问。
“我……我就让他们坐着,听山里的声音。”阿云小声说,“鸟叫,溪水,风吹叶子。有些人安静下来了,有些人嫌没用,走了。但第二天又来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