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军按照我的指示,与他进行了几次深入而谨慎的接触之后——没有急于谈合约,更多的是聊音乐、聊生活、聊他歌词里那片干涸的“北方的麦田”。
何西背着那把与他形影不离的、琴箱边角都已磨损露出木色的破旧木吉他,再次来到了“星海”位于西单的办公室。
与创作营时相比,他少了几分面对陌生环境的拘谨,但眉宇间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执拗、疏离感,以及一种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茫然,却愈发明显。
他话很少,回答问题时常常需要停顿几秒,仿佛词语需要从很深的井里打捞上来。
高军没有安排正式的试音,而是别出心裁地安排他在“星海现场”——那个已经成为京城文艺青年聚集地的橡树酒馆,进行了一场不对外公开宣传的、仅有“星海”内部核心人员、少数关系紧密的乐评人以及一批最资深的铁杆乐迷参加的闭门试演。高军的想法是:“去掉所有商业包装和舞台光环,在最纯粹的环境里,检验他音乐最原始的力量。”
那是一个典型的北京冬夜,北风呼啸,寒意刺骨。
但橡树酒馆里却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啤酒、咖啡混合着人体温度而产生的氤氲热气,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
没有华丽的灯光,只有舞台中央一束孤零零的白光。
何西上台,依旧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看台下的观众,只是像在创作营时那样,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然后低着头,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把吉他,拨动了琴弦。
他唱了三首歌。第一首就是那首《北方的麦田》,歌声里是龟裂的土地、在风中摇曳的枯草、父辈被生活压弯的脊背和沉默的叹息;第二首是描绘城市边缘青年迷茫挣扎生活的《水泥森林里》,歌词像刀子一样剖开繁华表象下的孤独、无力与渴望;第三首是一首充满隐喻和压抑愤怒的、未命名的摇滚曲目,节奏突兀,旋律充满攻击性。
他的嗓音依旧是那种被风沙和生活磨砺过的粗粝,咬字带着浓重的、无法伪装的西北口音,吉他演奏也依旧谈不上稳定,甚至在某些转换处能听到明显的失误和毛边。
没有精致的编曲,没有复杂的技巧,只有最原始的人声和最基础的吉他伴奏。
但就是这样看似“不合格”的表演,却拥有一种摧枯拉朽般的、野蛮生长的原始力量。
他的歌词不像是在歌唱,更像是在用生命呐喊和控诉,直指底层生命的挣扎、时代的阵痛与个体灵魂的无处安放。
他的旋律简单却充满张力,如同西北旷野上苍凉悲怆的信天游,能轻易钻进人的心里,搅动起最深层的情感共鸣和灵魂战栗。
当他唱到《水泥森林里》中那句“我们像野草,在楼群的缝隙里,挣扎着一寸光”时,台下鸦雀无声,许多人的眼眶微微发红,仿佛被歌词精准地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当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嘶吼出那首无名摇滚的副歌,那压抑已久的、混合着愤怒、绝望与不甘的声浪几乎要冲破酒馆低矮的天花板时,整个空间仿佛都被那股纯粹而强大的能量场点燃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震撼。
表演结束,何西依旧是那样茫然地站在台上,仿佛不明白台下为何如此安静。
然后,掌声如同迟来的雷暴,骤然响起,雷动不息,经久不歇。
那掌声里,没有对明星的狂热,只有对一种真实力量的致敬和一种被深深触动后的宣泄。
高军站在我身边,长长地、仿佛要将胸中积郁全部吐出来般吐出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发现瑰宝般的激动光芒,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小田总,这……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真实’!这种力量感,太罕见了!它不完美,但它有血有肉,它扎人!”
我心中同样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何西的音乐,像一块坚硬、粗粝、未经打磨的矿石,弥补了“星海”系艺人中缺失的那块最坚硬、最底层的基石。
王斐的空灵飘逸,麦田守望者的青春躁动与反思,再加上何西这种扎根于泥土、带着血泪和愤怒的粗粝真实,“星海”的音乐版图,因此而变得完整、立体,并且拥有了足以撼动人心的深度和重量。
试演结束后,高军立刻与何西进行了正式的签约谈判。
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或者说,根本谈不上是谈判。
何西对商业条款、分成比例、宣传资源这些并不十分在意,他甚至不太理解那些复杂的数字意味着什么。
他只提出了两个简单而坚决的要求:第一,公司不能干涉他的创作自由,写什么、唱什么,必须由他自己决定;第二,他希望第一张专辑能回到西安录制,因为他觉得只有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那里的空气和尘土,才能给他真正的灵感和力量。
这两个要求,与“星海”一贯倡导的尊重创作本体、追求艺术个性与真实的理念不谋而合。
高军代表“星海音乐”,与何西签订了一份在业内看来条件极为优厚、且创作自由度极高的经纪合约。
签约仪式简单到近乎简陋,就在橡树酒馆后台,没有香槟,没有记者,只有双方简单的签字和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