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节
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本来以为,在大斋之前不可能举行婚礼,因为这期间连一半嫁妆也来不及备办;但是她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见,因为公爵的老姑母病重,可能不久于人世,一旦服丧,就一时不能结婚了。因此,公爵夫人同意在大斋之前举行婚礼。
列文还一直处在神魂颠倒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仿佛觉得,他和他的幸福是世间万物的主要和唯一的目的,现在他无须考虑什么,操心什么,一切事情自有别人为他操办,自会办得好好的。
在举行婚礼的那一天,一大群人,多数是妇女,围住即将举行婚礼的灯火辉煌的教堂。那些没有挤进里面的人,都拥在窗口,挤来挤去,吵吵嚷嚷,隔着栏杆朝里面张望。
有二十多辆马车已经沿街排列好。一位警官不顾严寒站在门口。还有车辆陆续到来,进入教堂的时而是头戴鲜花的女士,时而是脱着军帽或黑色礼帽的男子。每一次打开的大门发出咯吱的响声,人群里的说话声都要停下来,大家一齐回过头去,希望看到新郎和新娘进来。可是大门已经开了有十几次,每次进来的不是迟到的客人,就是蒙混警官的观众。不论亲友还是观众都已经等得发急了。
起初大家以为新郎和新娘马上就要到了,对于他们的迟到没有在意。后来越来越频繁地向门口张望,议论着会不会出事了。
原来,在列文要换衣服的时候,他的老仆库兹玛把燕尾服、背心和一切需要的东西拿了来。
“衬衫呢?”列文叫了起来。
“衬衫在您身上呀。”库兹玛心平气和地笑着回答说。
库兹玛没有想到要留下一件干净衬衫,一听说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起来,送到谢尔巴茨基家,因为今天晚上新夫妇就要从那里动身去乡下,他就把东西都收拾起来,只留下一套礼服。一件衬衫是早晨就穿上的,已经打皱了,和时髦的敞胸背心穿在一起,就太不像样子了。只好派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拆行李。大家都在教堂里等新郎,新郎却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终于负罪的库兹玛气喘吁吁地拿着衬衫冲进房间里。
过了三分钟,列文就顺着走廊跑去。列文在门口迎住新娘,同她一起进入教堂。
等助祭念完祈祷词,司祭便手捧圣经对新郎新娘念起来:“永恒的上帝呀,你让分离的两人合为一体吧,让他们结成爱侣,永不分离;你曾赐福于以撒和利百加,并依照圣约赐福于他们的后代,你就赐福于你的奴仆康斯坦丁和叶卡吉琳娜,让他们从此走上幸福之路吧。仁爱的上帝,大慈大悲,光荣归于圣父、圣子、圣灵,千秋万代,永无穷尽。阿门!”唱诗班的合唱声又回荡在空中。
在照例问过他们是否愿意结婚,是否同别人有过婚约,他们也用自己听着都奇怪的声音回答过之后,新的仪式又开始了。吉娣听着祈祷词,很想听懂,可就是听不懂。她的兴奋和欢乐情绪随着婚礼的进行不断高涨,心里热腾腾的,就不可能集中注意力了。
列文转头看了看她,看到她脸上那种喜悦的光彩十分感动;这种心情也不由地感染了他。他也像她一样,又兴奋又快活起来。
这天夜里晚饭之后,新夫妇就到乡下去了。
伏伦斯基和安娜在欧洲旅行已经有三个月了。他们游览了威尼斯、罗马和那不勒斯,这时刚刚来到意大利的一座小城,打算在这里住些日子。
由于健康恢复,生的欲望更加强烈,生活环境又是如此新鲜,如此舒畅,所以安娜觉得自己幸福得不得了。她越是了解伏伦斯基,越是爱他。她认为,他是有相当的从政才能的,在这方面应该是大有作为的,然而他却为她牺牲了功名,而且从不表示任何惋惜。他对她比以前更加敬爱,时时刻刻想着不能让她感到自己处境尴尬。像他这样一个刚强的男子汉,不仅从来不违抗她的心意,而且简直就没有自己的心意。
然而,尽管伏伦斯基盼望已久的事如愿以偿,他却不觉得圆满无缺。他很快就感觉到,这一心愿的实现不过是他所期望的如山的幸福中的一粒砂子。在他同她结合、穿起便服之后,在最初一段时间里,他充分体会到恋爱自由的乐趣以及各方面自由的乐趣,这是他以前不曾尝过的,他感到很满意,可是这没有维持多久。他很快就感觉出来,在他心中出现了愿望不满足感,苦闷感。他不由自主地抓住每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认为那就是愿望和目标。一天十六个小时都要想办法消磨,因为他们在国外过的是无拘无束的日子,摆脱了在彼得堡那种容易消磨时间的社会生活环境。
正如一只饥饿的野兽,见什么抓什么,希望那是食物,伏伦斯基也是这样,完全不由自主地乱抓起来,忽而研究政治,忽而阅读新书,忽而从事绘画。
在各种各类绘画中,他最喜欢的是优美感人的法国画,于是他就照这种风格,开始画穿着意大利服装的安娜肖像。
有一天,伏伦斯基、安娜在拜访俄罗斯画家米哈伊洛夫后回家的路上特别起劲儿,特别快活。他们谈着米哈伊洛夫和他的画。尤其是那幅两个男孩子的画却深深印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一再谈到那幅画。
“真是美极了!他画得多么成功,多么自然呀!这幅有多么好。是的,不能错过,一定要把这画买下来。”伏伦斯基说。
后来,米哈伊洛夫把他那幅小画卖给了伏伦斯基,并且答应为安娜画像。在约定的一天他来了,就开始画像。
画像画到第五次,震动了所有的人,尤其是伏伦斯基,因为不仅惟妙惟肖,而且画出了特有的美。实在奇怪,米哈伊洛夫怎么会发现她那种特有的美。“必须十分了解她,像我这样爱她,才能发现她这种最可爱的真挚表情。”伏伦斯基想道,这表情极其真切,以至于他和其他人都觉得早就熟悉了。
伏伦斯基醉心绘画和中世纪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久。他对绘画的兴致只是一时的,所以他无法把自己的画画完。画画停止了。
但是,不画画了,他就觉得他和对他的灰心感到惊讶的安娜生活在这意大利城市里太乏味了。他们就决定回俄国,到乡下去。先去彼得堡,伏伦斯基想和哥哥分分家产,安娜也想看看儿子。他们打算在伏伦斯基家的大庄园里过夏天。
列文结婚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他很幸福,但完全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样。他处处感到以前的梦想破灭,处处感觉到意想不到的新的魅力。
过去,在他独身的时候,看着人家的夫妻生活,看到那些琐碎的家务、争吵、嫉妒,他只是在心里轻蔑地笑笑。他认为,在他未来的夫妻生活中不仅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形,而且就连整个生活方式也必然会完全与众不同。谁知,他和妻子的生活不仅没有自成一格,倒是相反,天天忙不完的也不过是他以前十分瞧不起的琐碎家务,而且,与他的愿望相反,琐碎的家务变得异常重要,他也和所有的男子一样,不知不觉把家庭生活想象成只是爱情的享受,什么都不应该妨碍爱情,琐碎的家务不应该干扰爱情。他认为,他应该照常干他的事情,干累了就在爱情的幸福中休息休息。然而他也像所有的男子一样,忘记了她也要干事情。所以,他感到惊讶,富有诗意的、美貌绝伦的吉娣,怎么会在婚后头几个礼拜,就考虑和操心起桌布、家具、客房、饭菜等事。
吉娣一心操持家务,这和列文原先崇高的幸福理想大相径庭,这是他的一点失望,同时这种可爱的操心,他虽然不理解其意义,但也不能不喜欢,因而又成为一种新的魅力。
另一种失望和魅力就是吵嘴。列文从来没有想到,在他和妻子之间,除了温存、尊敬和恩爱,还会有别的什么态度,谁知结婚才几天,他们就吵嘴了,所以她对他说,他并不爱她,只爱他自己,于是她哭了起来,并且扎煞起双手。
他们这第一次吵嘴是由于列文到一个新的庄子上去,回来迟了半个钟头,因为他想抄近路,结果迷了路。他一路上都想着她,他怀着当初到谢尔巴茨基家去求婚时那样炽烈的恋情冲进房里。谁知他遇到的是一种阴沉的、他在她脸上从来没见过的表情。开头他很生气,但立刻就觉得他不能生她的气,觉得她就是他自己。
他们和解了。她意识到自己错了,但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对他更温柔了,于是他们体验到新的、加倍的爱情的幸福。但这并不妨碍这类口角一再发生,往往是由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直到婚后第三个月,他们去莫斯科住了一个月回来之后,他们的生活才开始平稳了。
他们刚刚从莫斯科回来,很高兴他们又可以清静了。他坐在书房里的写字台前写作。他边想边写,因为感觉到有她在身边心里一直美滋滋的。他仍然又经营农业又写书,他要在书中阐述新的农业原理。许多没有想通的地方现在他觉得很清楚了。现在他在写新的一章,谈的是俄国农业不景气的原因。
就在他写书的时候,因为感觉到她在看他并且在笑,便回过头来。
“你说说,你在想什么?”他说着,挨着她坐了下来。
“哦,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莫斯科的事,想你的后脑勺。”
“为什么偏偏我会这样幸福?真奇怪。太幸福了。”他吻着她说。
“我觉得正好相反,越幸福,越不奇怪。”
不过他们已经无心做事情了,只是等库兹玛走进来报告茶点已经摆好,他们才像做了错事似的慌忙分开了。
卡列宁自从和培特西以及奥布朗斯基谈过话,明白了他就是要不去管她,不去打搅她,明白了妻子也希望他这样之后,就感到自己惘然若失,无所适从。直到安娜已经离开他的家,他才第一次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害起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