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两道障碍,水沟和栅栏,很轻易地越过了。
伏伦斯基跑在最前头了,他朝爱尔兰鹿寨驰去。那马使劲儿一跃,就像他所期望的一样,离开地面,稳稳当当地飞到了空中,又凭着惯性力量,远远地越过了干沟;于是弗鲁-弗鲁不费什么劲儿就按原来的节拍、跨着原来的步伐继续往前跑起来。
“伏伦斯基,真漂亮!”他听到人群里的喝彩声。只剩下最后一道两俄尺宽的水沟了。马轻易地飞过了水沟,就像没有在意似的,但就在这时候,伏伦斯基惊骇地感觉到,他没有跟上马的动作,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屁股坐在马鞍上,犯了一个无法饶恕的糟透了的错误。他还没弄清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就看到那枣红马的白腿在身边闪了闪,马霍丁就从一旁飞驰而过。伏伦斯基一只脚碰到地面,他的马就倒在这只脚上。他刚刚把脚抽出来,那马就喘着粗气横倒下来,那细细的、汗淋淋的脖子拼命使着劲儿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就在他脚边地上挣扎起来,像一只被击落的鸟儿。伏伦斯基的笨拙动作折断了马的脊梁骨。
“唉呀呀!”伏伦斯基抓住自己的头,哼哼起来。他叫道。“这赛马就输啦!而且都是我自己的过错,可耻的过错,不可饶恕的过错!这可爱又可怜的马就叫我毁了!哎呀呀!
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观众、医生和助手以及军官们一齐向他跑来。他觉得遗憾的是,自己倒是好好的,一点没有受伤。马的脊梁骨断了,只能一枪了事。这次赛马的情形长期留在他的心中,成为他一生中最痛苦、最伤心的往事。
卡列宁来到赛马场的时候,安娜已经和培特西坐在汇集了所有上流人士的亭子里了。
“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培特西公爵夫人朝他喊道,“您想必没有看到夫人吧;她在这儿呀!”
“这儿真是五彩缤纷,令人目不暇接呀。”他说过,便朝亭子里走来。他对妻子笑了笑,就像一个做丈夫的跟妻子刚刚见过面又碰到时那样;又跟公爵夫人和其他一些熟人打招呼,对不同的人给予不同的对待,也就是说,对妇女就说一两句笑话,对男子就寒暄几句。在下面,亭子旁边站着一位侍从武官,是一个出名的聪明和有教养的人,卡列宁一向对他非常尊敬。卡列宁就和他攀谈起来。
四俄里障碍赛开始了,她朝前探了探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伏伦斯基朝马走去,跨上马去。她为伏伦斯基担惊害怕,心里已经很难受,可是更使她难受的是她觉得一直不曾停过的丈夫那尖细的声音和那种十分熟悉的语调。
“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堕落的女人,”她想道,“可是我厌恶撒谎,他(丈夫)却把撒谎当做家常便饭。他什么都知道,如果他杀死我,杀死伏伦斯基,我倒是尊敬他。可是不,他要的只是谎言和面子。”安娜在心里说。她也不明白,今天卡列宁特别爱说话,以至使她非常恼火,不过是他心里不安和烦躁的表现。
安娜什么也没有说,一直拿着望远镜,朝一个地方望着。
这时候骑手们跑起来了,谈话都停止了。卡列宁也不说了。大家都站起来,朝河边望去。卡列宁对赛马不感兴趣,因此他不看那些骑手,而是心不在焉地用疲惫的眼睛打量起观众。他的目光停留在安娜身上。
安娜脸色煞白,异常紧张。显然,她除了看着一个人以外,谁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握着扇子,连气也不喘。
库佐夫列夫在河边第一个落马,使所有的人都很紧张,但卡列宁却从安娜那得意扬扬的煞白的脸上看出来,她所注视的那个人没有落马。在马霍丁和伏伦斯基越过大板栏之后,紧跟在他们后面的一名军官一头栽到地上,跌得昏了过去,观众中响起一片惊骇的声音,卡列宁看到,安娜甚至没注意这回事儿。安娜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纵马飞驰的伏伦斯基,也感觉到丈夫那冷冷的目光从一旁盯着她。
有一刹那她把头转过去,带着询问的神气看了看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就又把头转过来。
“哼,我反正就这样了。”她好像这样对他说,而且她再也不去看他了。
这场赛马很糟,十七个人当中有半数以上落马,受伤。
大家都大声地表示自己的不满,有人说了一句:“怎么玩起狮子来啦!”大家都觉得害怕,所以,伏伦斯基落马,安娜“哎哟”大叫一声,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别的。可是接着在安娜脸上出现的变化,就真的失态了。她简直失魂落魄了。就像一只被逮住的鸟儿,乱扑腾起来:一会儿要站起来到什么地方去,一会儿转身朝着培特西。
“咱们走吧。咱们走吧。”她说。培特西却没有听见。
卡列宁走到安娜跟前,殷勤地向她伸过一只手去。
“要是愿意走的话,咱们走吧。”他用法语说。
安娜没有回答丈夫的话,却举起望远镜,朝着伏伦斯基落马的地方望去。
“要是愿意走的话,我再一次向你伸出手。”卡列宁说着,碰了碰她的手臂。
她带着厌恶的神气躲开他,也不看他的脸,只是回答说:“不,不,别管我,我不走。”
这时她看到,有一位军官从伏伦斯基落马的地方朝亭子里跑来。那位军官带来消息说,骑手没有受伤,但马断了脊梁骨。
安娜听到这消息,很快地坐下来,用扇子捂住脸。卡列宁看到,她是在哭,不仅憋不住眼泪,而且憋不住哭出声来,哭得胸脯一起一落的。卡列宁用身子把她遮住,好让她有时间恢复常态。
“我第三次伸出我的手。”过了一阵子,他又对她说。
“不,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是我把安娜带来的,我也说过带她回去。”培特西插嘴说。
“对不起,公爵夫人,”他礼貌地笑着,但是坚决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看出来,安娜身体不大舒服,我想让她跟我一起走。”
安娜恐惧地回头看了看,乖乖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在丈夫的手臂上。
她一声不响地坐上卡列宁的马车。
“我要对您说说,您今天的举动有失检点。”他用法语对她说。
“我的举动怎么有失检点?”她大声说。
“注意。”他指着车夫背后打开的小窗户,对她说。
他欠起身来,把小窗户拉上。
“就是在一名骑手落马的时候,您没有掩盖住您那种痛心绝望的心情。我曾经要求您在交际场所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免得让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说您的闲话。那时候,我说的是内心的态度问题,现在我说的就不是这个了。现在我说的是表现出来的态度了。您的举动太不检点了,所以我希望以后不能再有这样的事。也许,我说错了,”他说,“要是这样的话,那就请您原谅我。”
“不,您没有说错,”她无所顾忌地看了看他那冷冰冰的脸,慢慢地说,“您没有说错。我是痛心绝望,而且不能不痛心绝望。我现在听您说话,心里就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讨厌您,怕您,恨您……您想把我怎样就怎样好啦。”
她朝马车的角落里一仰,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卡列宁一动不动,也没有改变视线那朝前的方向。但是他的脸上忽然出现死人般的庄重的一动不动的神气。快要到家的时候,他依然带着这样的表情朝她转过头来。
“好吧!不过,我要求,”他的声音哆嗦了,“在我采取措施维护我的名誉并且把我的意见通知您之前,在外表上保持体面。”
他先下了车,又搀扶她下来。他当着仆人的面一声不响地握了握她的手,便又上了马车,回彼得堡去。
他走后不久,培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就给安娜送来一张字条:“我派人去问过阿历克赛的身体情况,他回信说,身体好好的,没有受伤,不过很泄气。”
“这样他会来的!”她想道,“我把什么都对他说了,这有多好呀。”
她看了看表。还有三个钟头。她想起上次约会的种种情形,她的血就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