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节
去年有一天列文去看割草,对管家恼火起来,就运用了他平息怒火的办法——从庄稼人手里拿过一把镰刀,自己割了起来。
他喜欢干这种活儿,所以他有好几次亲自动手割草。家门前的整片草地就是他割完的,而且今年春天他就订下计划,要天天跟庄稼人一起割草。
“需要干干体力活儿,要不然我的性情肯定要变坏了。”他想。
一到晚上,列文就来到账房,对农活儿做了一些安排,并且派人到村子里去找人来割草。
第二天早晨,列文起身比平时早,可是因为安排农活儿耽搁了一阵子,所以当他来到草地上割草的时候,割草的人已经在割第二趟了。
等他渐渐来到近处,就看见割草人一个接一个排成长长的一串,此起彼落地挥舞着镰刀。他数了数,一共是四十二个人。
列文认出了几个自己的人。其中有叶米尔老汉;有给列文赶过车的瓦西卡,非常起劲地在割着;还有基特,列文的割草师傅。
列文下了马,把马拴在路边,自己便走到基特跟前,基特从灌木丛里拿出另一把镰刀,交给他。
列文接过镰刀,试了试。割草人割完自己的一趟,一个个满头大汗、高高兴兴地走到大路上,笑呵呵地跟东家打招呼。
“要小心,老爷,既然上了阵,可不能掉队呀!”一个高个子老汉说。于是列文听到割草的人们压抑着的笑声。
“我尽量不掉队就是了。”他说过,便站到基特后面,等待开始。
基特让了个地方,列文就跟着他割起来。长在路边的草很矮,列文很久没有割草,大家一齐看着他,又有点儿不自在,所以开头割得很糟,尽管他使劲儿挥舞镰刀。
草渐渐柔软些了。列文跟在基特后面,尽可能割得好一些。他们前进了有一百来步。基特一个劲儿往前走,停也不停,丝毫没露出疲劳的样子;
可是列文已经害怕自己撑持不下去了;
他实在太累了。在这时候基特自动停下来,弯下腰,抓起一把草,把镰刀擦了擦,就磨起来。磨好自己的,又给列文磨了磨,他们就又往前割。
在第二回合中还是这样。眼看着他就要支持不住了,基特又停下来,磨起镰刀。
他们就这样割完了长长的一趟,列文割得特别吃力,列文顺着自己的一趟往回走。尽管汗水像冰雹一样从脸上往下滚,从鼻子上往下滴,整个脊梁水漉漉的,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可是他心里特别高兴,现在他知道他能够坚持下去了。
他们割了一趟又一趟。有长趟,也有短趟,草也是有好有坏。列文丧失了任何时间概念,简直不知道此刻是早是晚。此刻他在劳动中开始起变化,这变化使他得到很大的快乐。在干得最欢的时候,他往往会忘记他是在做什么,只觉得轻松愉快,而在这样的时刻,他割的一趟几乎跟基特割的一样整齐好看。
又割完一趟,他就想再换一趟,可是基特停下来,走到老汉跟前,小声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们俩都看了看太阳。该吃早饭了。
列文解下马,就回家去喝咖啡。
吃过早饭以后,列文排的位置已经不是原来的了。一边是一个爱说笑话的老汉,就是他请东家跟他在一起的;另一边是一个年轻汉子,去年秋天刚娶亲,是第一次出来割草。
列文后面是年轻汉子米什卡。他的头发用青草扎着,那年轻而好看的脸不住地使着劲儿;但是,别人一看他,他就笑笑。看样子,他宁死也不承认他干得很吃力。
列文割得越久,越是常常感到忘记了自己,在这样的时刻里,已经不是手在挥舞镰刀,而是镰刀本身带动着一个越来越有知觉的充满活力的身体。
列文没有注意时间是怎样过去的。正准备另起一趟,这时老汉向列文指了指四面八方隐隐出现的男女孩子,孩子们穿过高高的草丛或者顺着大路朝割草人走来,一双双小手提着面包口袋和塞了破布的克瓦斯瓦罐。
“瞧,小家伙们来啦!”他说。
又割了两趟,老汉便停下来。
“哦,老爷,该吃饭啦!”他很果断地说。于是,割草人割到河边之后,便一个个穿过空地朝放衣服的地方走去,送饭的孩子们就坐在放衣服的地方等他们呢。
列文坐到他们跟前;他不想回家了。
庄稼人在老爷面前早就不感到有什么拘束了。他们纷纷准备吃饭。那老汉把面包掰了掰放到碗里,用匙把儿压碎了,把磨刀石匣里的水倒进去,又把面包研了研,撒了一点儿盐,便面朝东方祷告起来。
“请吧,老爷,尝尝我的泡面包。”他对着碗盘起腿坐下来说。
泡面包味道非常好,列文一吃,就不想回家吃饭了。他和老汉一起吃过饭,就和他谈自己的家事,把自己所有的事情和老汉可能感兴趣的情况对他说了说。等老汉拿青草作枕头在柳丛下躺下来的时候,列文也照着这样做了,而且尽管在阳光下苍蝇一个劲儿叮着,小虫儿爬得汗漉漉的脸和身子痒痒的,他还是立刻就睡着了。直到太阳绕到柳丛的另一边,已经晒到他的时候,他才醒来。
“你看怎么样,咱们把马施金高地也割了吧?”他对老汉说。
“到时候看吧,太阳已经不高了。给大家喝点伏特加好吗?”
在午后小吃时间,大家又坐下来,吸烟的人吸起烟来,老汉就向大家伙儿宣布说:“割完马施金高地,有酒喝。”
“哈,割去!走吧,基特!加劲儿干吧!晚上好好喝一顿。干吧!”大家一齐嚷起来,不等吃完面包,就又干起来。
马施金高地割完了。庄稼人割好最后一趟,便穿起衣服,高高兴兴回家去。列文上了马,恋恋不舍地和庄稼人分了手,便骑马朝家里走去。
奥布朗斯基到彼得堡去办一项官事,这事尽管非官场的人无法理解,但对官场的人来说却是最自然、最清楚、最要紧的事,——那就是让部里想到自己,——不办这项事就不能做官。就在他为了去办这项事几乎带上家里所有的钱,到赛马场上和别墅里去快快活活消磨日子的时候,陶丽却为了节省开支,带着孩子们到乡下去住。她来到给她作陪嫁的村子叶尔古绍沃,这儿离列文的波克罗夫村三十俄里,春天就是在这儿卖掉树林的。
妻子到乡下去住,从各方面来说,对于奥布朗斯基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孩子们身体会好些,开支会少些,他也更自由些。陶丽认为到乡下过夏天也是必要的。此外,她想下乡,还因为她希望把吉娣接到乡下来住一阵子,吉娣在仲夏时候就要从国外回来了,医生嘱她进行水浴治疗。吉娣从温泉来的信中说,跟陶丽一起在叶尔古绍沃消夏,重温她们的童年往事,再没有什么事比这更使她高兴的了。
她们来到乡下的第二天,就下起倾盆大雨。到夜里,走廊里进了水,孩子们房里也进了水,只好把一张张小床搬到客厅里。厨娘也没有;
牛奶连孩子们喝都不够。鸡蛋也没有。母鸡也弄不到。找不到娘们儿擦洗地板,想坐车出去玩也不行,因为唯一的一匹马很不听驾驭,洗澡也没有地方,因为河滩都被牲口糟蹋得不成样子。
开头一些日子里,陶丽不但没得到休息和安宁,反而落到她认为非常可怕的灾难境地,因而感到大失所望。她竭力张罗,觉得还是无可奈何,时时刻刻都噙着涌到眼睛里的泪水。
看来是毫无办法了。可是在奥布朗斯基家里,也像在所有的人家一样,有一个不惹人注意、然而却极其重要、极其有用的人物,那就是玛特廖娜。她安慰太太,劝她说,总会雨过天晴的。
她立刻就和女管家交起朋友,当天就和男女管家一起在刺槐底下喝茶,并且商量种种事情。刺槐树下很快就成了玛特廖娜的俱乐部,就在这里,通过这个由女管家、村长和账房管事组成的俱乐部,生活上的种种难题渐渐得到解决,一周后,果然雨过天晴了。
在圣彼得节前的礼拜天,陶丽带着所有的孩子到教堂去领圣餐。
回到家后,脱下新衣裳,给女孩子们穿上女褂,给男孩子们穿上旧上衣,陶丽吩咐套车,要出去采蘑菇和洗澡。孩子们的房里响起一片欢天喜地的尖叫声,一直到出门去洗澡的时候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