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呆一会儿。”列文回答说。
“司基瓦!”列文冷不丁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的姨妹出嫁没有,或者什么时候出嫁?”
列文觉得自己非常镇定,非常平静,以为不论听到什么样的回答都不会激动。可是,奥布朗斯基的回答却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她过去和现在都没有想过出嫁,倒是病得很厉害,医生要她到国外去。大家还在为她的生命担心呢。”
“你说什么!”列文叫起来,“病得很厉害?她怎么啦?”
可是就在这当儿,两个人忽然都听到了尖利的叫声,那声音就好像鞭打他们的耳朵,于是两个人都猛地抓起枪来,立刻闪起两道火光,在同一刹那间响了两枪。飞得很高的一只水鹬顿时收拢起翅膀,落在树丛里,砸得细细的嫩枝条一弯一弯的。
“太妙啦!
共同的战果!”列文叫道,并且立即就和拉斯卡一起跑到树丛里去找水鹬。“且住,为什么很不愉快呀?”他回想道。“哦,是吉娣病了……有什么办法呀,真叫人难过。”他想道。
第三节
在回家的路上,列文详细地问起吉娣的病情和谢尔巴茨基家的打算。他听了之后,心里非常高兴,虽然他羞于承认这一点。高兴的是,他还有希望;更高兴的是,她使他尝到的痛苦,如今她也尝到了。可是,等奥布朗斯基说起吉娣的病因并且提到伏伦斯基的名字时,列文却打断他的话:“我没有任何权利打听别人的家事,说实在的,我也丝毫不感兴趣。”
列文在一分钟之前还是那样快活,现在一下子就阴沉下来。奥布朗斯基发现他很熟悉的这种迅速的脸部表情变化,微微笑了笑。
“卖树林的事你谈妥了吗?”列文问道。
“是的,谈妥了。价钱很好,三万八。预付八千,其余的在六年内付清。这事儿我忙活了很久。再没有人出更高的价钱了。”
奥布朗斯基装着鼓鼓囊囊的一口袋商人提前三个月交给他的期票,走上楼去。买卖树林已经成交,钱已经在口袋里,打猎又很顺手,奥布朗斯基快活得不得了,所以他特别想驱散列文的恶劣情绪。他很想在吃晚饭的时候快快活活地结束这一天。
确实,列文心情很不好,尽管他很想在这位嘉宾面前表现出和蔼可亲、盛情殷殷的样子,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吉娣没有出嫁的消息渐渐使他的心乱了。
吉娣没有出嫁而且病了,是因为爱上一个瞧不起她的人而病的,这耻辱仿佛也落到了他的头上。伏伦斯基瞧不起她,她却瞧不起他列文。因此,伏伦斯基就有权瞧不起列文,所以他是他的敌人。
不论列文怎样使劲儿控制自己,他还是闷闷不乐。他要问奥布朗斯基一个问题,可是下不了决心,想不出方法,找不到机会,不知道该怎样问,什么时候问。“哦,现在伏伦斯基在哪儿呀?”他突然问道。
“伏伦斯基吗?”奥布朗斯基,说,“他在彼得堡。你走后不久,他就走了,后来就再也没到莫斯科来过。康斯坦丁,我老实告诉你吧,这要怪你自己。你见了情敌就怕了。还是我当时对你说的:我不知道谁的希望更大。你怎么不拼一拼呢?”他没有张嘴,光用牙床打了个呵欠。
“他是不是知道我求过婚呢?”列文看着他,想道。“知道的,他脸上就有外交官那种故弄玄虚的神气。”他在心里说,并且觉得自己脸红了,于是一声不响地盯着奥布朗斯基的眼睛。
“如果说她当时有一点儿什么的话,那也不过是迷恋他的外表。”奥布朗斯基继续说。“你要知道,他那种十足的贵族气派和未来的社会地位,并没有使她动心,而是使她母亲动心。”
列文皱起眉头。他那遭到拒绝的创伤本来已经愈合,这时却又像刚刚受伤的新创伤一样,使他心里痛楚起来。
他打断奥布朗斯基的话说:“你说什么贵族气派。你认为伏伦斯基是贵族,我可是不这样看。这个人,父亲靠钻营起家,母亲天知道没有和谁发生过关系……不,对不起,我们才是贵族,那些专门依靠权贵们的恩典过日子、两角钱就可以收买的人并不是贵族。”
奥布朗斯基说:“你骂谁呀?
你说的有关伏伦斯基的话,虽然有许多地方是不对的,不过我现在不谈这些了。我要老实对你说的是,我要是你的话,就要跟我一块儿上莫斯科了……”
“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了解,反正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求过婚,遭到了拒绝,所以如今对我来说,有关卡捷林娜·亚力山大罗芙娜的事只是一件痛苦的、难为情的往事了。”
“为什么?这是瞎说!”
“咱们还是不谈吧。如果我有什么唐突之处,就请你多多担待,”列文说。“你不生我的气吧,司基瓦?请你不要生气。”
“当然没有,一点也没有,而且也没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们把话都说出来了,我倒是很高兴呢。
尽管伏伦斯基没有和任何一个同事谈过他的风流韵事,他的艳事还是传遍了京城,大家或多或少地猜到了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多数青年人所羡慕他的,正是这种关系的最棘手之处,那就是卡列宁身居高位,因此这种关系就可以在社交界格外引人注目。
大多数嫉妒安娜的年轻女子,对于舆论界一向说她正派,早已十分反感,现在她们猜测的事果然出现,感到非常高兴,只等舆论一旦完全转变,她们就把鄙视的心情一股脑儿向她发泄出来。她们已经准备了不少泥块,一旦时机来到,就朝她身上扔去。多数上了年纪的人和身居高位的人,对于这种酝酿中的社会丑闻感到不满。
伏伦斯基的母亲知道儿子的艳事之后,起初感到很得意,因为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上流社会的风流韵事更能为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增光的了,可是最近她听说儿子不肯担任委派给他的一个很有前程的职务,只是为了留在团里,好经常同卡列宁夫人约会,还听说有些上层人士因此对他很不满,于是她的态度就变了。她通过大儿子叫他来见她。
大哥也很不满意这个小弟。他知道,这种恋爱是需要讨得喜欢的那些人所不喜欢的,所以他很不赞成弟弟的行为。
除了军中的事和社交活动之外,伏伦斯基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玩马,他玩马玩得入了迷。
今年要举行一次军官障碍赛马。伏伦斯基报名参赛,买了一匹英国纯种牝马,而且,尽管他在热恋中,他还是热烈地,虽然不是一心一意地,迷恋起即将举行的赛马……
这两种迷恋并不互相妨碍。相反,他很需要有一种恋爱以外的活动和爱好,也好使他恢复精力,使他那过分激动的情感得到休息。
在红村赛马的那一天,伏伦斯基提前来到团的公共食堂吃牛排。他一面等他要的牛排,一面望着一本摊在盘子上的法国小说。他望着书,只是为了避免和进进出出的军官们说话,他在想心思。
他想的是安娜答应在今天赛马之后和他相会的事。他已经有三天没看见她,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和她相会,他想要到那里去,就考虑怎样去的问题。
“派一个人到我家里去,叫家里人把三马篷车套上。”他对那个给他端来牛排的堂倌说,随即就把盘子拉了拉,吃了起来。
离开食堂后,伏伦斯基先去马厩看了看自己的赛马弗鲁-弗鲁,接着就跳上马车,吩咐车夫赶着车上彼得高夫去。
马车没有走多远,乌云就涌了上来,下起了倾盆大雨。
暴雨不久就停了。当伏伦斯基的马车来到彼得高夫的时候,太阳又露面了。为了不惹人注意,伏伦斯基像往常一样不等过小桥就下了车步行。他不走正门的台阶,而是进了院子。
当他为了不发出响声,踮着脚走上缓斜的露台台阶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他常常忘记的、成为他和她的关系中最难受的一面的东西,那就是她的儿子和她的儿子那种带有疑问的、也带有敌意的目光。
这孩子常常成为他们关系中的最大障碍。有他在场,不仅不好说那种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的话,而且也不好用暗语说那种孩子不可能懂的事儿。他们认为欺骗这个孩子也是对他们本身的一种污辱。有他在场,他们只能像普通朋友一样谈话。不过,尽管这样小心谨慎,伏伦斯基还是常常看到这孩子用留神和大惑不解的目光注视着他,看出这孩子在对待他的态度中有一种奇怪的胆怯神情,看出他对他的态度是变化不定的,有时亲热,有时冷淡和拘谨。
有这孩子在场,伏伦斯基近来常有的那种奇怪的无缘无故的厌恶感就一定会在他的心中出现。有这孩子在场,在伏伦斯基和安娜心中都会出现一种感觉,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航海者,从罗盘上看到自己高速航行的方向远远偏离正确的航线,却又无法停航,看到一分钟比一分钟离正确的航线更远,也看到,要承认自己误入歧途,就等于承认自己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