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的生命,我不会不记住的。为了这幸福的片刻……”
“什么幸福呀!”她厌恶而恐惧地说。这种恐惧也不由地传染给了他。“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说了,再也别说了。”她带着一种使他诧异的冷冷的失望神情和他分了手。她觉得,此时此刻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进入新生活时的羞愧、喜悦和恐惧心情,她不愿意说这种心情,也不愿意用不确切的言语把这种心情亵渎了。
列文刚从莫斯科回来的那一段时间里,每当他想起遭到拒绝的耻辱就不寒而栗、面红耳赤。
可是过了三个月,他对这事并没有淡忘,他还是像开头一些日子那样,一想起这事就觉得十分痛苦。他无法定下心来,因为他很久以来一直盼望着过家庭生活,觉得自己早已到了成家的年龄,却仍然没有娶亲,而且娶亲的事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遥远了。不过时间和工作还是起了应有的作用,痛苦的往事渐渐被农村生活中他觉得不算什么、其实很重要的一些事所掩盖。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他对吉娣的思念渐渐少了。他急切地等待着她已经出嫁或者日内即将出嫁的消息,希望这样的消息彻底治好他的心病,就像拔掉病牙一样。
春天很久不肯露脸儿。复活节时候还是满地冰雪,复活节后第二天,忽然刮起暖洋洋的风,乌云涌来,下了三天三夜暖和的暴雨。到了复活节后第一周周末,傍晚浓雾消散,乌云化作朵朵白云四散奔逃,天空晴朗了,春天露出了真面目。
列文穿上大皮靴,第一次脱下皮大衣,穿起呢子上装,就出去视察农事。
列文去看今年生的牛犊,这些牛犊长得特别好。他欣赏了一会儿,便吩咐把食槽抬到外面来,在围场上给牛犊喂干草。可是围场上的木栅已经坏了。他派人去叫木匠,依照他的安排,木匠这时应该在做打谷机的,然而却还在修理耙,那耙本来应该是在谢肉节之前就修好的。这使列文非常恼火。他恼火的是,农事上一直有一些邋邋遢遢的现象,他这么多年来全力以赴地想方设法加以克服,但这种现象还是一再出现。
列文把在前面转来转去的管家叫到跟前,对他说起春天要干的一些农活儿以及农事上的一些打算。管家用心听着,而且显然在强迫自己赞成东家的设想;可他还是露出列文非常熟悉而且总是因此非常恼火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沮丧神气。
没有什么比这种腔调更使列文痛心的了。但这样的腔调是他雇用过的所有管家的共同腔调。所有的管家对他的设想都抱同样的态度,因此他现在已经不再生气了,而是感到痛心,觉得自己更加斗志昂扬,一定要战胜这种自发性势力,因为这种势力老是跟他作对。他想不出别的名称,就把这种势力叫做“看天意”。
列文多次很有效地试用过一种他很熟悉的方法,这种方法既能平息自己的火气,又能把他觉得很坏的事重新变为好事,现在他就用起这种方法。他看了看米什卡怎样拖着粘在两只脚上的大泥巴团子往前走,就从瓦西里手里接过筛子,亲自播种起来。
“你刚才种到哪儿啦?”
瓦西里用脚点出一个记号,于是列文就尽自己的本事播种起来。地里非常难走,就像在沼地里一样,列文种完一行就满头大汗了,于是停下来,把筛子还给瓦西里。
“哦,老爷,到夏天看到这一行,可别骂我呀。”瓦西里说。
“怎么啦?”列文觉得用这种方法已经有了效果,就快活地说。
“到夏天您就瞧瞧吧,就会看出不一样了。”往回走时列文驱马朝小溪走去,希望水退了,能涉水过溪。果然涉过了小溪,还惊起了两只野鸭。“水鹬也该出来啦。”他在心里说。恰巧就在转弯朝家里走的时候碰到了看林子的,看林子的说他猜测有水鹬是对的。
列文放马小步朝家里跑去,为的是早些吃饭,在黄昏到来之前把猎枪准备好。
列文兴高采烈地骑着马快要到家的时候,听见大门口那边有马车的铃声。
他打了一下马,从一棵合欢树后面跑出来,便看见从火车站来的一辆三匹马拉的出租雪橇和一位穿皮袄的先生。
“哎呀!”列文举起双手,快乐地叫道。“贵客临门啦!哎呀,我见到你多高兴呀!”列文一认出是奥布朗斯基,就叫了起来。
“我准可以弄清楚,她有没有出嫁,或者什么时候出嫁。”他想。
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他感觉到,想到她一点也不痛苦了。
“怎么,没想到吧?”奥布朗斯基说着,下了雪橇。显得又快活,又健康。“我来看看你,这是一;”他一面说,一面和他拥抱,“来打打野味,这是二;再就是来卖叶尔古绍沃的树林,这是三。”
“啊,看见你真是非常、非常高兴呀。”列文发自内心地笑着说。
列文把客人领到客房里,把奥布朗斯基的行李也送进去。一向很关心家庭体面的阿加菲雅在前厅里迎住他,问他怎样备饭。
“您想怎样就怎样好啦,只是要快点儿。”他说。
“啊,我终于来到你这儿,有多么高兴呀!这一下子我可以看到你在这儿的神秘行动是怎么回事儿了。不过,说实在的,我真羡慕你。多么好的房子呀,这儿的一切有多么好呀!
又亮堂,又开阔。”奥布朗斯基说。
奥布朗斯基讲了许多有趣的消息,关于吉娣和谢尔巴茨基一家的情形,奥布朗斯基只字未提;他只是转达了妻子对列文的问候。列文非常感谢他的体贴周到,欢迎他的来访。
阿加菲雅和厨师把饭菜做得特别好,尽管奥布朗斯基吃惯了山珍海味,还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美味可口:那草浸酒、面包、黄油,尤其是那咸鹅、蘑菇、荨麻汤、白汁鸡、克里木葡萄酒,一切都非常鲜美,非常有味儿。
这时阿加菲雅端着果酱走了进来。
“啊,阿加菲雅,”奥布朗斯基说,“您的咸鹅好极啦,草浸酒好极啦!……怎么样,康斯坦丁,该出门了吧?”他又对列文说。
等他们走出来,敞篷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路不远,不过我还是叫人套了车;要不,咱们是不是走着去?”
“不,还是坐车好些。”奥布朗斯基说着,朝马车走去。
列文很感激奥布朗斯基,因为他一向很机灵,发现列文怕谈谢尔巴茨基家的事,就只字不提他们家的事;然而列文现在倒是很想打听打听那件使他非常苦恼的事,却没有勇气开口。
打猎的地方不远,就在小白杨树林里的小河旁。马车来到树林边,列文就下了车,领着奥布朗斯基来到一块林中空地的边上。
一直跟在他后面的灰毛老猎狗拉斯卡小心翼翼地在他对面蹲下来,竖起耳朵。
列文左右张望,看见暗蓝色的天空里,在融合成一片的白杨树那柔嫩的新芽上方,有一只正在飞着的鸟。那鸟对直地朝列文飞来:那越来越近的嚯尔嚯尔声,就像一下一下地在撕绷得很紧的布,已经在耳边响着了;已经看得见那鸟的长喙和颈子。就在列文瞄准的一刹那间,在奥布朗斯基站的灌木丛里闪起一道红光。那鸟就像箭一般落了下来,接着又向上飞去。又闪起一道红光,一声枪响;那鸟拼命地拍打着翅膀,仿佛想尽量留在空中不下来,接着就不动了,呆了一刹那,就啪嗒一声,沉甸甸地落到烂泥地上。
“难道没打中吗?”奥布朗斯基因为看不清楚,叫起来。
“在这儿呢!”列文指着拉斯卡说。拉斯卡竖着一只耳朵,摇晃着翘得高高的毛茸茸的尾巴尖儿,慢步走着,好像有意延长快乐时刻,而且好像是在笑着,衔着死去的鸟儿朝主人走来。
这次打水鹬打得很漂亮。奥布朗斯基又打了两只,列文也打了两只。天渐渐黑下来。明亮的银色的金星已经在西方天边放射出柔和的光辉,阴沉的大角星也已经在东方的高处闪着红红的火光。
“该回家了吧?”奥布朗斯基说。
树林里已经静下来,没有一只鸟飞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