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节
这一年冬末,在谢尔巴茨基家里举行过一次会诊,为的是诊断吉娣的病情,以便对症下药,使她那越来越衰弱的身体恢复健康。这位名医在给吉娣仔细检查之后,就和家庭医生一起商量起来。
“要不要出国呢?”家庭医生问,“我看出国有好处,那就是改变一下生活习惯,换换环境,免得睹物伤情。再说,做母亲的也有这样的想法。”
“啊!好的,要是这样,那就让她们去吧;不过那些德国骗子会害人的……可不能听他们的……嗯,那就让她们去吧。”名医说。
于是名医把公爵夫人当做格外聪明的女人,很科学地向她说明了小姐的病情,结论是一定要饮服苏打水。问起是不是应该出国,医生沉思起来,好像是在思索如何解答这个难题。答案终于做出来:可以出国,但不能相信那些骗子,一切只能向他求教。
医生一走,陶丽就来了。知道他们已经决定到国外去,陶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最贴心的妹妹要走了,她的日子还是很不愉快的。安娜接合的裂缝并不牢固,家庭关系的裂痕又在老地方出现。陶丽又怀疑丈夫不忠实,常常感到很苦恼,不过,陶丽还是准备去做最要紧的、非做不可的事了——那就是到吉娣房里去安慰她。
“妈妈,我早就想告诉您:列文这一次到这儿来,是想向吉娣求婚,您知道吗?列文对司基瓦说过的。”
“那又怎么样?我不明白……”
“也许吉娣拒绝了他吧?……她没有对您说吗?”
“没有,不论这一个,还是那一个,她都没有说过;她太要强了。不过我知道,都是因为那一个……”
“是啊,您倒想想看,她竟然拒绝了列文。我知道,要不是有那一个的话,她是不会拒绝他的……后来那一个却完全辜负了她的一片情意。”
公爵夫人一想到她太对不起女儿,就觉得太可怕。
陶丽一走进吉娣的小房间,就看到吉娣坐在一张矮椅子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毯的一角,她的心一下子就凉下来。
陶丽挨着她坐下来。“我想和你谈谈。他不值得你为他痛苦。”陶丽单刀直入地说。
“是不值得,因为他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吉娣用颤抖的声音说,“别说了!请你别说了!”
“这是谁对你说的呀?谁也没说这话。我相信,他以前爱你,现在还是爱你,不过……”
“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同情!”吉娣忽然火了,叫了起来。
“什么,你想跟我谈,要我明白什么?什么?”吉娣急急地说,“是要我明白,我爱上了一个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的人,而且我因为爱他而病得要死吗?
我才不稀罕这种同情和虚情假意!”
“吉娣,你真不讲理。”
“我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也没有什么好宽心的。我这人挺要强,决不会低三下四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
“我也没有这样说呀……有一件事,你要对我说说实话。”陶丽抓住她的手说,“你告诉我,列文对你说了吗?……”
一提到列文,吉娣似乎丧失了最后的自制力。她从椅子上腾地跳起来,把皮带扣环扔到地上,两手急促地做着手势,说了起来:“为什么又把列文扯上?我真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我难受不可?
我说过,还可以再说一遍,我很要强,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做你做的那种事,——回过头再去爱一个对你变了心、爱过另一个女人的人。这事我真不懂,真是不懂!
你能这样,我可不能!”
沉默了有两三分钟,陶丽想着自己的事。她总感觉自己受到屈辱,经妹妹这样一提,这种屈辱感就使她心中特别难受。她没有想到妹妹会这样冷酷,很生她的气。可是她忽然听到衣裙的响声,同时听到再也憋不住的大哭声,就有一双手从下面伸过来搂住她的脖子。吉娣跪在她面前。
“好姐姐,我简直,简直太不幸了!”吉娣歉疚地小声说。
眼泪就像是一种少不了的润滑油,没有眼泪姐妹间沟通思想的机器就无法正常运转。流过眼泪之后,她们也相互了解了。吉娣明白了,她在气头上说的姐夫变心和姐姐受屈辱的话深深刺痛了可怜的姐姐的心,但姐姐原谅了她。在陶丽来说,也明白了她想了解的一切;她看出她猜对了,吉娣伤心,伤心到无法劝慰的地步,就是因为列文向她求婚,她拒绝了他,而伏伦斯基却辜负了她的一片情意,看出她愿意爱列文,痛恨伏伦斯基。
“你别这样想嘛……”
“我不能不想。只有在你家里,只有跟孩子们在一起,我才觉得快活。”
“可惜你不能到我家去。孩子们病了,怕是猩红热。”
“不,我要去。我害过猩红热的,我这就去跟妈妈说。”
吉娣就到姐姐家去了。孩子们确实害了猩红热,她就一直护理孩子们。姐妹俩精心照料,六个孩子的病全都好了,可是吉娣的健康并没有好转,于是谢尔巴茨基一家就在大斋节出国去了。
彼得堡上层人士的圈子其实是一个大圈子,大家彼此都认识,甚至彼此都有来往。不过在这个大圈子里还有许多小圈子。安娜·卡列尼娜和三个不同的小圈子都有密切的关系。一个是她丈夫的官场的圈子,包括他的同僚和下属,这些人因为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关系联系在一起,而又分散于不同的社会阶层。
安娜接近的另一个小圈子,就是卡列宁借以青云直上的那个圈子。这个圈子的中心人物就是李迪雅伯爵夫人。
最后,与安娜有关系的第三个圈子其实就是交际界,这是舞会、宴会和华丽服饰的天地。
安娜起初尽可能避开培特西公爵夫人这个圈子,因为在那里的开支超过她的进项,再说起初她也更喜欢第一个圈子;可是她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就完全反过来了。她避开那些道义上的朋友,而经常进出大的交际场所。她在那些场所常常遇到伏伦斯基,在这种相遇中尝到欢乐,心荡神怡。培特西娘家姓伏伦斯基,她就是伏伦斯基的堂姐,安娜在培特西家里遇到他的时候也就特别多。在哪儿可以遇到安娜,伏伦斯基就到哪儿去,只要有机会,就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情。她从来不给他什么话茬儿,但她每次遇到他,她心中就涌起一股兴奋劲儿,就像在火车上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一样。她自己也感觉出来,一见到他,她的眼睛里就迸射出喜悦的光彩,嘴唇就会笑起来,她简直无法抑制这种喜悦的表情。
起初安娜真的相信,她很不满意他这样放肆地追求她;但是她从莫斯科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她有时去参加晚会,原以为会遇到他却没有见到他,就感到无限惆怅,因此她完全明白了,她是在欺骗自己;她明白了,这种追求不仅没有使她不快,而且已经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兴趣。
这天培特西公爵夫人刚刚梳妆完,一辆一辆的马车就陆续来到她家大门前。
女主人在茶炊旁坐下来。在几名仆人帮助下,大家把椅子拉开,分成两部分坐下来:一部分围着茶炊坐在女主人跟前,另一部分坐在客厅那一头,围着那位一身黑丝绒的美丽的大使夫人。
围着茶炊和女主人的一圈人,在围绕着三个少不了的话题,即社会新闻、剧院和议论他人,东一句西一句地乱扯了一阵子之后,一涉及最后一个话题,即说起刻薄的挖苦话,也都来了劲儿。
他们谈得非常快活。他们说的是卡列宁夫妇。
“安娜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大变了。”她的一个女友说。
“主要的变化是她带回了伏伦斯基的影子。”大使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