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节
幸福的家庭每每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苦情。
奥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套。妻子发现丈夫和以前的法籍女家庭教师有私情,就向丈夫声明,不能再跟他一起过下去了。
在口角之后第三天,司捷潘·阿尔卡迪奇·奥布朗斯基公爵(社交界都叫他小名司基瓦)在惯常的时间早晨八点钟醒来,不是在妻子的卧室里,而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在上等山羊皮沙发上。依照他九年来的老习惯,不等起床,就朝他在卧室里挂晨衣的地方伸过手去。这时他才猛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不睡在卧室里,而睡在书房里;
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皱起眉头。
“是啊!她不肯原谅,也不可能原谅。而且最糟糕的是,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他想道。“唉,唉,唉!”他回想起这次口角中最使他难堪的场面,灰心绝望地叹起气来。
奥布朗斯基是一个以诚对己的人。他不能欺骗自己,不能让自己相信他已经悔恨自己的行为。他这个三十四岁的风流美男子,不再爱一个只比他小一岁,已经是五个活着、两个死去的孩子的母亲的妻子,这一点他也不后悔。他后悔的只是,他没有想更好的办法把妻子瞒住。
“以后自有办法的。”奥布朗斯基对自己说过这话,站起身来,穿上晨衣,来到窗前。他拉开窗帘,使劲按了按铃。贴身老仆马特维听到铃声,立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长衣、靴子和一封电报。
奥布朗斯基拆开电报,把电报看了一遍,他的脸顿时放起光来。
“马特维,我妹妹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明天要到了。”
“谢天谢地。”马特维说这话,表示他和东家一样理解这次来访的意义,就是说,奥布朗斯基的好妹妹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这一来,会促使夫妻和好起来。
“给她收拾楼上的房间吗?”马特维问道。
“你去禀报达丽雅·亚力山大罗芙娜,她会吩咐的。”
“是,老爷。”
当马特维回到房里来的时候,奥布朗斯基已经梳洗完毕,准备穿衣服。
“达丽雅·亚力山大罗芙娜吩咐我传话,说她要走了。说让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马特维说。
奥布朗斯基没有做声,他的脸上出现了有点儿可怜的笑。
“啊?马特维?”他摇着头说。
“没事儿,老爷,会雨过天晴的。”马特维说。
“好吧,给我穿衣服。”他对马特维说着,很果断地脱下晨衣。
奥布朗斯基尽管生活放荡,官衔不高,年纪较轻,却在莫斯科一个机关里担任着体面而薪俸优厚的主官职位。这个职位他是通过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卡列宁的关系谋得的。卡列宁在一个部里担任要职,莫斯科这个机关就隶属于他那个部。不过,即使卡列宁不给他的内兄谋得这个职位,奥布朗斯基也可以通过许许多多其他人士,谋得这个职位或者其他类似的职位,可以得到六千卢布的年俸,这笔进项他是非常需要的,因为尽管他的妻子有大宗财产,他的家业却已经败落了。
半个莫斯科和半个彼得堡都是奥布朗斯基的亲戚和朋友。他生来就在新旧显要人物的圈子里。因此,地位、租金、租赁权等等人世间福利的分配者都是他的朋友。奥布朗斯基要弄到一个肥缺,也就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了。需要的只是不亢,不嫉,不争,不怨,而他生性随和,一向就是这样的。
奥布朗斯基担任这个职务已是第三年,不仅得到同僚、下属、上司和一切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喜欢,而且也得到他们的尊敬。
这天奥布朗斯基来到自己的官府里,走进他的小办公室。跟同事们握过手,便坐了下来。他说了几句笑话,说得恰到好处,便收住话头,开始办公。
还不到两点钟,办公厅的大玻璃门忽然开了,有一个体格强壮、肩膀宽阔、留着鬈曲下巴胡的人走了进来。
“原来是你呀!
列文,难得难得!”奥布朗斯基打量着来到跟前的列文,带着亲热的笑容说。列文和奥布朗斯基几乎同庚,列文是他少年时代的伙伴和好友。尽管他们性格不同,志趣迥异,他们的友情却是深厚的,“你怎么不嫌脏,到这种鬼窝儿里来找我啦?”奥布朗斯基说过,握了握手。“来了很久了吗?”
“我刚到,就想来看看你。”列文一面回答,一面朝周围打量着。
“哦,对了,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奥布朗斯基说,“这是我的两位同事:菲里浦·伊凡内奇·尼基丁,米哈伊尔·斯坦尼斯拉维奇·格里涅维奇,”然后转身对着列文,“这位是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地方自治会议员,自治会的新派人物,畜牧学家,猎手,我的好朋友,谢尔盖·伊凡诺维奇·柯兹尼雪夫的弟弟。”
“我有幸认识令兄谢尔盖·伊凡诺维奇。”格里涅维奇说着,伸过他那指甲老长的瘦长的手。
列文皱起眉头,冷冷地握了握手,立刻转过身和奥布朗斯基说话。虽然他非常尊敬已成为全俄闻名作家的异父同母哥哥,可是,当别人不是把他当做康斯坦丁·列文,而是当做有名的柯兹尼雪夫的弟弟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忍受。
“不,我已经不是自治会议员了。我跟所有的人都吵过,再也不参加会议了。”他对奥布朗斯基说。
“太快啦!”奥布朗斯基微微笑着说,“是怎么一回事儿?因为什么?”
“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列文说,“咱们在什么地方再见见面呢?因为我非常非常需要和你谈谈呀。”
“哦,好吧,咱们就一起吃晚饭。”
“吃晚饭?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有两句话要说说,问问,以后再细谈。”
“那你现在就说说这两句话,到吃饭的时候再细谈。”
“谢尔巴茨基一家人怎么样?一切还都是老样子吗?”他说。
奥布朗斯基早就知道列文爱上了他的姨妹吉娣,听了这话微微笑了笑,眼睛里放射出快活的光彩。
“是这样: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可惜你这么久没有来。”
“怎么啦?”列文惊愕地问。
“没什么,”奥布朗斯基回答说,“咱们以后再谈吧。这样吧:你要是想见到他们,今天四点到五点,他们肯定在动物园。吉娣在那儿溜冰。你就上那儿去吧,我回头去找你,咱们一块儿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
“好极了,那就再见吧。”
当奥布朗斯基问列文究竟为何事而来的时候,列文红了脸,并且为了脸红生自己的气,因为他不能回答他说:“我是来向你姨妹求婚的。”虽然他就是为这事来的。
列文家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的贵族世家,一向关系密切,交谊深厚。列文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母亲了,正是在谢尔巴茨基家里,他第一次感受到有教养的名门望族的家庭生活气氛。在他的心目中,这一家人,尤其是姑娘们,仿佛个个都罩着一道神秘的、诗意的帷幕,他不仅看不到他们的任何缺陷,而且认为罩在这道诗意的帷幕之下的,是最高尚的感情和完美无瑕的品性。
他这个出身望族、称得上富有的三十二岁男子,向谢尔巴茨基家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完全可能立刻被当做理想的佳婿。可是列文已经堕入情网,因此他觉得吉娣在各方面都极其完美,是超凡脱俗的天仙,而他自己是卑微低下的庸夫,别人和她自己会认为他配得上她,那是无法想象的事。
列文为了要见到吉娣,几乎每天在交际场上和她见面,就这样在莫斯科过了两个月,忽然断定这是不可能的事,便到乡下去了。
列文所以断定这是不可能的,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她家的人眼里是一个没有出息的、跟美貌迷人的吉娣不般配的女婿,吉娣也不会爱他的。
但是,一个人在乡下呆了两个月之后,他认识到,这恋情已经不是少年时代经历过的那种恋情,这恋情使他片刻不得安宁;他认识到,她会不会做他的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活不下去;他认识到,他的灰心绝望只是出于他的臆测,没有任何根据表明他会遭到拒绝。于是他现在抱着坚定的决心来求婚,如果答应的话,就结婚。要不然……他还无法想象,如果遭到拒绝,他会怎么样。
下午四点钟,列文揣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在动物园门口下了车,顺着小径向山上溜冰场走去,他料定可以在那里找到她,因为在门口看到了谢尔巴茨基家的轿式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