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很关心医院的建设。她不但帮忙,而且有很多地方都是她亲自安排和想点子。但她最关心的还是她自己——她在伏伦斯基心目中有多大分量,她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代替他所抛弃的一切。她不仅要使他喜欢,而且要好好服侍他,这已成为她唯一的人生目的。伏伦斯基很珍视这一点,可是同时,他在她一心一意要用来把他缚住的情网中也感到难受。时间过去越多,他越是常常看出自己已被情网所缚,他就越是想挣扎,倒不是想挣脱,而是想试试这网是不是妨碍他的自由。要不是这种越来越强的要自由的愿望,要不是每次到城里开会或赛马都要发生一场争吵,伏伦斯基过的日子那是称心如意的。
十月里,卡申省举行贵族大选。伏伦斯基、斯维亚日斯基、柯兹尼雪夫、奥布朗斯基的田产和列文的田产的一小部分就在这个省里。
伏伦斯基早就答应过斯维亚日斯基要参加选举。
前一天,为了这次外出,伏伦斯基和安娜几乎吵起来。现在是秋天,在乡下正是最寂寞、最难挨的时候,所以伏伦斯基做好吵嘴的准备,摆出他和安娜说话从来不曾有过的郑重和冷峻脸色,对她说他要出门。可是,使他惊讶的是,安娜听到这话十分平静,只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仔细看了看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平静。
“我想你不会感到寂寞吧?”
“我想不会的,”安娜说,“我昨天收到书店寄来的一箱子书。”
就这样,他没有和她推心置腹地交谈,就去参加选举了。他心想:“不管怎么说,我什么都可以为她牺牲,就是不能牺牲我这个男子汉的独立性。”
九月里,为了吉娣生产,列文也搬到莫斯科去住。柯兹尼雪夫准备去参加选举的时候,列文在莫斯科闲居已有整整一个月了。柯兹尼雪夫邀弟弟一起去,因为列文有资格作谢列兹聂夫县的代表。列文还是犹豫不决,可是吉娣看到他在莫斯科很无聊,就劝他去了。目前的省首席贵族斯涅特科夫是一个老派贵族,心地善良,为人也很正直,但是完全不理解新时代的需要。他公然反对普及国民教育,并且使应该具有广泛代表性的地方自治会带有阶级性质。现在就是要选一个有朝气、有现代思想、精明能干的完全新式的人物来代替他,以便充分发挥地方自治能够发挥的作用。
第二天和第三天讨论贵族基金和女子中学的事。到第四天,在主席台上审查起本省的基金。于是新旧两派第一次发生冲突。争论了很久,没有任何结果。第五天选举各县的首席贵族。这一天在有些县里吵闹得相当激烈。在谢列兹聂夫县,斯维亚日斯基经大家一致同意当选为首席贵族。当天晚上他就设宴庆贺。
第六天是选举省首席贵族。贵族们在大厅和小厅里都分成一群一群的,从他们那带敌意和不信任的目光,从外人走近时立刻闭口不谈的那种神气,有些人甚至跑到远处走廊里去交头接耳地说话,从这一切可以看出来,每一方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贵族们在外表上很明显地分成两派:老派和新派。
大家在小厅里抽烟,吃点心。列文站在自己一伙人旁边,留心听他们说话,尽管他全神贯注,还是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
最庄严的时刻到了。正式选举就要开始了。这一派和那一派的头头们都在掐指头估算白球和黑球的数目。
各县的首席贵族带着盛有选举球的小盘子离开自己的席位朝主席台走去,选举就开始了。
大厅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数球的声音。然后有一个声音宣布赞成和反对的票数。
省首席贵族得到大多数选票。贵族们团团围住他,向他祝贺。
“怎么,现在完了吧?”列文问柯兹尼雪夫。
“才开始呢,”斯维亚日斯基笑着替柯兹尼雪夫回答说,“另外一个候选人可能会得到更多的选票。”
果然不出所料,聂维多夫斯基得票最多,于是他当选为省首席贵族。
这一天,新当选的省首席贵族和获得胜利的新派中的许多人都来到伏伦斯基的住处参加宴会。
伏伦斯基来参加选举,是因为他在乡下觉得无聊,并且要向安娜表示他有权利自由活动,也为了支持斯维亚日斯基竞选,主要的还是为了认真履行他所选定的贵族和地主这种身份的全部义务。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选举这种事儿会这样使他感兴趣,这样使他心痒,他干这种事儿会干得这样得心应手。他在贵族的圈子里完全是一个新人,但显然已经有些声望。选举这种事也使他着了迷,所以他考虑,如果三年后的选举之前他正式结了婚的话,自己要参加竞选,大家已经点起香烟,就要离开餐桌了,这时伏伦斯基的侍仆用盘子托着一封信走到他跟前。
信是安娜写来的。
内容正如他所预料的,但形式不是他所预料的,是使他特别不愉快的。“安妮病得很厉害,医生说,可能是肺炎。我前天、昨天都在等你。我本想亲自去,但知道这会使你不愉快,就改变了主意。不管怎样你要给我回信,好让我知道该怎么办。”
孩子病了,她却想亲自跑来。女儿生病,再加上这种敌对的口气。
选举带来的这种纯粹的快乐,和使他忧愁、使他难受、使他不得不回去的爱情,形成鲜明的对照,使伏伦斯基感到惊讶,但是他必须回去,于是他搭头一班火车连夜回家了。
在伏伦斯基动身去参加选举之前,安娜考虑到他每次出门时他们都要发生的争吵只能使他心冷,而不能拴住他的心,所以就下决心千方百计地克制自己,平心静气地对待这次离别。但是,当他来说他要出门时,他看她的那种冷峻而严肃的目光却使她感到受了侮辱,所以他还没有动身,她的心就不平静了。
后来剩了她一个人,她反复琢磨他的目光,就像往常那样归结为一点,那就是意识到自己的低下。“他有权利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不但可以走,而且可以把我丢下。他带着冷峻和严肃的神气看了看我。”她想道,“这目光就表示,开始冷了。”
尽管她认定开始冷了,她还是无可奈何,不论在哪一方面都无法改变自己对他的态度。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能用爱情和美貌把他拖住。是的,还有一个办法:这办法就是离婚和结婚。
她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在没有他陪伴的情况下过了五天,这是他应该不在家的五天。
她在客厅里,拿着一本新书,读着,听着外面的风声,时时刻刻等待着马车来到。终于她不仅听到了车轮声,而且听到了车夫的吆喝声和有顶的大门口轰隆的声音。于是她忘记了一切,欢欢喜喜跑去迎接他。
“啊,安妮怎么样?”他望着向他跑来的安娜,很担心地问。
“没什么,她好些了。”
“嗯,我很高兴。那你身体怎么样?”他用手帕擦了擦潮湿的胡子,吻着她的手说。
“没什么,”她心想,“只要他在这儿就行,他在这儿,就不会不爱我,不敢不爱我。”
他说了说选举的情形,安娜也很会提问题,引他谈最使他开心的事情,也就是谈他的成功。她也对他说了说家里最使他感兴趣的事情。她说的事情都是最令人高兴的。
到了夜里,等到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安娜看出她又完全把他迷住,就想消除那封信引起的目光中的不愉快印象。她说:“你老实说说,你收到信很恼火吧,你不相信我吧?”
“是的,”他说,“那封信太奇怪了。一会儿说安妮病了,一会儿又说你要亲自去。”
“你怀疑了,我看出来,你很不满意。”
“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我只是不满意,这是真的,不满意的是,你好像不肯承认,我还有一些义务……就比如现在,我必须到莫斯科去,为房产的事……哎,安娜,你为什么这样爱生气呀?
难道你不知道,我没有你就没法活吗?”
“你要是去莫斯科,那我也去。我不能一个人呆在这儿。要么咱们分手,要么就在一块儿过。”
“你要知道,我也就希望这样呀。可是,要想这样……”
“就要离婚,是吗?我就给他写信。我看出来,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不过我要和你一起上莫斯科去。”
“你这等于是威胁我。我也是再不希望什么,只希望和你永不分离呀。”伏伦斯基笑着说。
不过,在他说这种温柔话儿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的不光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发起狠来的人那种冷冷的、凶狠的目光。
她看到了这目光,并且猜到了这目光的含义。
“要是这样,那就倒霉了!”他的目光说。这是瞬间的印象,可是她再也忘不掉了。
安娜给丈夫写了一封信,要求离婚。十一月底,安娜就和伏伦斯基一起上莫斯科了。他们现在像正式夫妻一样住了下来,每天都在等待卡列宁的回信,好接着办离婚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