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他又说下去。
“就是明天再生一个儿子,我的儿子,可是按照法律,也是卡列宁的,既不能用我的姓,也不能继承我的财产,不论我们的家庭有多么幸福,不论我们有多少孩子,我和他们都没有关系。他们都是卡列宁的孩子。您想想这种状况有多么难堪,多么可怕呀!
再从另一方面来看看。我有了她的爱情,很幸福,但我还要有自己的事业。我找到了这事业,我很喜欢干这些事情。也不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相反……”
陶丽注意到,他一说到这地方就有点儿颠三倒四,她还不完全理解他这种插叙,但可以感觉出来,他既然说起不能对安娜说的心事,那他现在就把什么都说出来,他在乡下的活动问题,也像他和安娜的关系问题一样,都是他的心事。
“是呀,这情形我自然是理解的。可是安娜又能够怎样呢?”陶丽问道。
“对了,这就是我要说的了,安娜能够,这事儿全在她……她的丈夫本来也同意离婚。我明白,她是会很痛苦的。但缘由是如此重要,所以必须克服这种种细微的感情,事情关系到安娜和孩子们的幸福和命运呀。所以,公爵夫人,我就不怕难为情,把您抓住了,就像抓住救生圈一样。您就帮助我劝劝她,叫她写封信给他要求离婚吧!
“好,当然可以,”陶丽说,“我为了自己,也为了她,一定和她谈谈。”
他们站起来,朝房子里走去。
安娜见陶丽已经回来,仔细望了望她的眼睛,仿佛在问她和伏伦斯基谈了些什么,却没有开口问。
“似乎该吃午饭了。”她说。
这午餐、餐厅、餐具、侍仆、酒和饭菜不仅和这房子的整个新式豪华气派相称,而且似乎更豪华、更时髦。从伏伦斯基打量餐桌的目光,从他对侍仆点头示意和他问陶丽吃冷汤还是热汤的神态,陶丽看出来,一切都是这位男主人安排和操持的。
安娜只是一个主持聊天的女主人。然而安娜主持这样的聊天却像往常一样灵活自如,甚至如陶丽看出的,胜任愉快。
饭桌上的人,除了建筑师和管家以外,都不停地说着话儿,有时漫无边际,有时专门说什么人,说到什么人的痛处。斯维亚日斯基说起列文认为机器只会对俄国农业有害的怪论。
“他有些怪癖;比如,他硬是说,地方自治会和调解法官毫无用处,他根本不想参与其事。”
“这是我们俄国人的麻木,”伏伦斯基说,“感觉不出我们的权利加在我们身上的义务,所以不承认这些义务。”
“我不知道有谁在履行义务方面比列文更认真的了。”陶丽听到伏伦斯基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语调,非常生气地说。
“我倒是相反,”不知为什么这话显然刺到了伏伦斯基的痛处,他于是又说下去,“如果把我选进地方自治会,我会认为是一种光荣。我也只有这样,才能补偿我这个地主享受的利益。不幸的是,很多人不理解大地主对国家应起的作用。”
“我倒是有点儿赞成你妹夫的见解,”安娜说,“不过不像他那样绝对。”她又笑着补充一句,“我怕我们现在的社会公职太多了。阿历克赛来到这里才六个月,已经是五六个不同的社会团体的委员了。日子照这样过下去,所有的时间都要花在这上面了。
安娜是用玩笑的口吻说的,但是却可以在她的语调中听出恼火的意味。她明白了,在社会活动这个问题上,安娜和伏伦斯基暗地里有争吵。
饭后大家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打网球。整个这一天她都觉得,好像她是在和一些比她高明的演员同台演戏,由于她的拙劣演技,坏了一台好戏。
她来时有个打算,如果住得惯的话,就住上两天。但是在傍晚打球的时候她拿定主意明天就走。
安娜穿着睡衣走进来的时候,陶丽已经想睡了。
“那阿历克赛和你究竟说了些什么呀?”安娜问陶丽。
“他说的正是我自己想说的,所以我很容易当他的辩护人:他说的是,能不能……是不是可以……”陶丽口讷起来,“是不是可以改变,改善一下你的处境……你知道,我是怎么看的……不过,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应该结婚……”
“就是说,要离婚吗?”安娜说。
“他说,他为你也为自己感到十分痛苦。也许你会说,这是自私,但这样的自私是合理合法的,是高尚的!
首先他是想使他的女儿合法化,想成为你的丈夫,有权利爱你。还有,也就是最合情合理的,那就是,他希望你们的孩子有个姓。”
“什么孩子呀?”安娜不看陶丽,眯着眼睛说。
“安妮和以后的孩子……”
“这一点他可以放心,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你怎么能说再也不会有呢?……”
“再也不会有了,因为我不想要了。”
“所以,如果可能的话,你就更需要改善你的处境了,”陶丽说,“难道就不能离婚吗?我听说,你丈夫是同意的。”
“陶丽!我不想谈这事儿。”
“好吧,咱们就不谈,”陶丽注意到安娜脸上的痛苦神色,就连忙说,“不过我看出来,你看事情太悲观了。”
“我吗?一点儿也不。我很快活,也很得意。”她忽然换了话题,“你说我看事情太悲观。你是无法理解。这太可怕了。我是尽可能完全不看。”
“可是我觉得,应该看呀。能做到的,应该做到。”
“都对我说:离婚。第一,他不会答应我的。他现在听李迪雅伯爵夫人的了。”
“应该试一试呀。”她轻轻地说。
“好,比如说,我尽力而为,这样做了。也许我会得到侮辱性的答复,也许会取得同意。就算我取得了同意……可是儿……儿子呢?
他们是不会把儿子给我的呀。他就会在瞧不起我的心境下,在被我抛弃的父亲身边长大。你要明白,我爱他们两个,谢辽沙和阿历克赛,可以说是同等的,但都超过爱我自己呀。我爱的就是这两个人,可是有了这个,就不能有那个。我无法把他们联结在一起,可是我要的就是这样。要是这一点办不到的话,一切都无所谓了。你就不要责备我,你太单纯了,无法理解我遭受的全部痛苦。”
她走过去,挨着陶丽坐下来,带着歉疚的神气凝视着她的脸,拉住她的手。
“你对我是怎么看的?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不应该被人看不起。我真是不幸呀。”她说过这话,扭过头去,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尽管男女主人再三挽留,陶丽还是要走。
陶丽乘马车来到田野上,顿时感到轻松愉快。
陶丽回到家里,看到大家都平平安安,就兴致勃勃地说起她这次探访,说她受到多么好的接待,说了伏伦斯基家生活的豪华和高雅气派,又说他们家的娱乐活动,不让任何人说他们一句坏话。
伏伦斯基和安娜的情形依然如故,依然没有任何离婚的举动,就这样在乡下过了一个夏天和一部分秋天。他们打定主意哪儿也不去;但是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再这样冷冷清清过下去,尤其是到秋天没有客人来的时候,这日子他们会受不了,非改变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