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一节
列文夫妇在莫斯科已经住了两个多月了。依照有经验的人的精确推算,吉娣应当分娩的日子早已过了;可是她还没有生,而且不论在哪方面都看不出,现在比两个月前更接近产期。
刚到莫斯科的时候,乡下人觉得很奇怪的毫无收益而又不可避免的种种开支使列文感到惊讶。可是现在他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列文现在花钱兑换钞票早已不再盘算,花得像小鸟回窝儿一样轻松了。
一天,列文看到吉娣快快活活,平安无事,就上了车去俱乐部。列文到俱乐部,来得正是时候。和他同时来到的有贵宾,也有会员。
他一面打量着来宾们,从几乎已经坐满人的一张张桌子旁边走过。这里,那里,到处都碰到各种各样的人。没有一张脸是烦恼的和忧虑的。好像大家都把忧愁和操心事同帽子一起丢在门厅里,准备从容不迫地享受一番人世的快乐。斯维亚日斯基、谢尔巴茨基少爷、聂维多夫斯基、老公爵、伏伦斯基和柯兹尼雪夫都已经到了。
“列文,到这儿来!”较远处有个亲切的声音叫道。这是杜罗夫津。他和一个年轻军人加金坐在一起,他们旁边还有两张倒翻过来的空椅子。
“这两个位子是留给您和奥布朗斯基的。他马上就来。”
“哦,他来了。”
“您刚刚到吗?”奥布朗斯基说着,快步朝他们走来。“好极了。你喝酒了吗?好,来吧。”
列文站起来,跟着他朝摆满了酒和各种各样下酒菜的大桌子走去。他们各喝了一杯酒,就又回到桌子上。
他们还在喝汤的时候,加金就要来一瓶香槟酒,他吩咐斟到四个玻璃杯里。列文没有拒绝敬他的酒,自己又要了一瓶。他饿了,很带劲儿地吃着,喝着,更带劲儿地和大家又快活又随便地聊着。
列文离开餐桌时,觉得走起路来两臂摆动得特别合拍,特别轻松,就和加金一起穿过一个个高大的房间朝弹子房走去。在经过大厅的时候,他碰到了岳父。
列文和老公爵一面说着话儿,不断地和遇到的熟人打着招呼,在各个房间里走了一遍。
奥布朗斯基和伏伦斯基在房间远处角落里的门边说着话儿。
“她倒不是苦闷,不过这种不明不白的状况……”列文一听见这话,就想赶快走开,可是奥布朗斯基把他叫住了。
“列文,别走。”他说着,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肘,显然是无论如何不肯放他了。
“你可知道,他不认识安娜?”奥布朗斯基对伏伦斯基说。“我一定要带他去见见她。咱们去吧,列文!”
“那好,咱们去吧。”列文说。
“好极了,咱们去吧!你去看看,我的马车来了没有。”奥布朗斯基对仆人说。
列文付清了那个站在门口的老侍役不知用什么神秘办法知道的他在俱乐部里的全部花销,就大模大样地摆动着两臂,穿过几个大厅,朝出口走去。
马车进了院子,奥布朗斯基也没问开门的人是否有人在家,就走进前厅。列文跟着他,可是越来越怀疑他这样做是好还是不好。
奥布朗斯基和列文穿过小餐厅,走进幽暗的书房,书房里只点着一盏带暗色大灯罩的灯。墙壁上还有一盏反光灯,照耀着一幅很大的女人全身像,不由得引起列文的注意。这是安娜的画像,就是米哈伊洛夫在意大利画的那一幅。列文望着这幅在灯光照耀下好像要从画框里走出来的画像,舍不得离开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美妙的画像。这不是画,是一个活生生的迷人的女人,一头乌黑的鬈发,露着肩膀和两臂,那长满柔软毫毛的嘴唇带着若有所思的似有似无的微笑,那一双使他心神荡漾的眼睛得意扬扬而又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她不是活的,只是因为活着的女人不可能有她这样美。
“我太高兴了。”他突然听到身旁有说话的声音,显然是对他说的,这就是他所赞赏的画里的女人本人的声音。安娜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迎接他,于是列文在书房的幽暗光线下看到了画里的女人本身,穿一件深蓝底色的花连衫裙,姿势不同,表情也不同,但也像画家所表现在画里的那样,处在美的顶峰。她实际上没有那样艳丽,但是在她这个活人身上却另有一种迷人之处,那是画上所没有的。
“画得好极了,不是吗?”奥布朗斯基发现列文在看画像,就说。
“我没见过更好的画像了。”
列文在他异常喜欢的这个女子身上看出另外一个特点。除了聪明、文雅、美丽以外,她还非常诚实。她不想对他隐瞒自己处境的艰难。列文又看了看画像和她本人,他觉得自己对她产生了爱恋和怜惜之情,这是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的。
喝茶的时候,依然继续着这种愉快的、内容丰富的谈话。
列文在倾听有趣的谈话的同时,一直在欣赏她,欣赏她的美,她的聪明、学识,同时也欣赏她的单纯和真挚。到十点多钟,奥布朗斯基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列文觉得他才刚刚来到呢,但也只好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再见吧,”她握住他的手,用使人销魂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说,“我真高兴,冰融雪消了。请转告您的夫人,我还像原来一样喜欢她。”
“是的,当然,我一定转告……”列文红着脸说。
“一个多么出色、多么可爱而又可怜的女人呀。”列文一面跟着奥布朗斯基朝寒冷的户外走,一面想着。
“喂,怎么样?我对你说过嘛。”奥布朗斯基看出列文已经完全被征服了,就说道。
“是啊,”列文若有所思地回答说,“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不光是聪明,而且真挚得不得了。真为她难过!”
回到家里,列文见到妻子的时候,妻子正感到惆怅和烦闷。
“噢,那你做什么来?”她盯着他那亮得特别可疑的眼睛问道。但是为了不影响他说出全部真相,她掩盖住自己的关注神情,带着赞赏的微笑听他说这天晚上他是怎样过的。
“噢,我非常高兴,遇到了伏伦斯基。我和他在一起感到很轻松,很随便。你要知道,现在我就尽量不再和他见面了,不过以前那种尴尬关系必须消除。”
“哦,后来你又上哪儿去啦?”
“司基瓦拼死拼活要我去看看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
列文一说出这话,脸红得更厉害了,原来他怀疑去看安娜是不是好,现在这个问题完全明确了。现在他知道了,他是不应该去的。
“噢!”她只叫了一声。
“我去,你想必不会生气的。司基瓦要我去,陶丽也希望我去。”列文继续说。
“不生气。”她说,但是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在压制自己,这使他感到不是什么好事。
“她是一个非常可爱又非常、非常可怜的好女人。”他说,并且说了说安娜的情形、她做的事情以及她要他转告的话。
“是啊,当然,她是很可怜的。”等他说完了,吉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