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位太太上了轿车,顿时都感到不自在起来。安娜不自在,是因为陶丽用那样专注和询问的目光打量着她;陶丽不自在,是因为斯维亚日斯基说到这辆老爷车之后,安娜又和她坐上这辆又脏又破的轿车,她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
“你一定在想,”安娜说,“我在这样的处境下,能不能幸福呢?说出来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实在幸福得不得了。我的痛苦和恐惧已经过去,现在,尤其是我们来到这里以后,实在太幸福了!……”她带着羞涩的、探询的微笑看着陶丽说。
“我多高兴呀!”陶丽笑着说,语气却比她所希望的冷淡些了。
“你对我的处境有什么看法,你是怎么想的?”安娜问道。
“我没有什么看法,”她说,“我一向喜欢你,要是喜欢的话,那就喜欢整个的人,而不是要这个人像我希望的那样。”
安娜不再看朋友的脸,并且眯起眼睛,沉思起来,想完全领会这话的意思。陶丽看到,她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她一声不响地握了握安娜的手。
她们的马车进了院子,就停在盖了顶的大门口。
“哦,他来了!”安娜看到出来迎接她的伏伦斯基和维斯洛夫斯基,就说道。
“您把公爵夫人安顿在哪儿呀?”伏伦斯基用法语问安娜,“我看,就住有阳台的大房间吧?”
“噢,不,那太远了!最好是拐角那一间,我们可以多见见面。”于是安娜把她领进她的房间。
这不是伏伦斯基要她住的那个讲究的大房间,而是安娜让她将就着住的房间。就连这个将就着住的房间也十分豪华,陶丽从来没住过这样的房间,她觉得很像国外的上等旅馆。
“哎呀,好嫂子,我多么幸福呀!”安娜挨着陶丽坐了一会儿之后,说。“你给我说说你的一家吧。我那可爱的丹尼娅怎么样啦?我想,长成一个大孩子了吧?”
“是的,很大了。”陶丽简单地回答说。问起孩子们的情况,她竟回答得这样冷淡,自己也感到惊讶。
“哦,安娜,你的女儿怎么样?”陶丽问道。
“安妮吗?她很好。你想看看她吗?
走,我带你去看看。”她说。整座房子里的豪华气派已经使陶丽够吃惊的了,孩子房间里的豪华更使她惊讶不已。这儿有从英国订购来的童车,有学步车,有专门为孩子爬行用的长沙发,有摇篮,有专门做的新澡盆。
黑眉毛、黑头发的小女孩,小脸红红的,结结实实的,皮肤紧绷绷的,虽然她看到生面孔露出冷峻的表情,陶丽还是很喜欢她。她甚至羡慕起这孩子的健康模样儿。她也很喜欢她那爬的样子。
但是陶丽却很不喜欢这里的整个气氛,尤其不喜欢那个英国女人。安娜这样精明,为什么找这样一个不讨人喜欢、不可靠的英国女人来照料自己的孩子,陶丽觉得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一个好女人是不会到这种不规矩的家庭里来的。此外,陶丽立刻从几句话就听出来,安娜和奶妈、保姆以及孩子很少在一块儿,做母亲的难得到这儿来。安娜想给孩子拿一件玩具玩儿,却找不到。
最使人惊讶的是,问起孩子有几颗牙齿,安娜竟回答错了。
“我有时觉得很难过,我在这里像一个多余的人,”安娜说着,“你也许不相信,我就像一个饿坏了的人,忽然面前摆出一桌丰盛的饭菜,就不知道先吃什么好了。这丰盛的饭菜就是你,我什么都要说一说。对了,我应该把你会在我们这儿遇到的一些人做一点儿介绍,”她说下去,“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你是知道她的,我也知道你和司基瓦对她的看法。斯维亚日斯基,是首席贵族,也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再就是杜什凯维奇,你也见过他,他以前是属于培特西的。现在他被抛弃了,就到我们家来了。再就是维斯洛夫斯基……这人你是认识的。一个挺可爱的小伙子嘛。”她说着,嘴边浮起调皮的微笑。“列文闹的是什么鬼名堂呀?
维斯洛夫斯基对阿历克赛说了说,我们都不相信。他是非常可爱,非常单纯呀。”她又带着那样的微笑说。
到吃午饭还有很多时间,天气又很好,因此大家提出好几种办法来消磨这剩下的两个小时。“我想,陶丽最喜欢出去走走,然后就去划船。”安娜说。
于是就这样定了。维斯洛夫斯基和杜什凯维奇就朝游泳场走去,说定在那里准备好船只等着。
第二节
安娜和斯维亚日斯基,陶丽和伏伦斯基,分成两对顺着小道朝前走去。
两位太太撑开阳伞,走上小路。拐了几个弯,走出栅栏门之后,陶丽就看见前面高地上有一座即将竣工的式样别致的红色大楼。还没有上漆的铁皮房顶在明亮的阳光下放射着耀眼的光芒。
“这座新楼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医生的诊疗室和药房。”伏伦斯基说过,就看到穿短外套的建筑师朝他走来,向两位太太说了声“失陪”,就迎着他走去。
伏伦斯基和建筑师谈完之后,就回到两位太太这边,把她们领进医院里面。
尽管外面还在做飞檐,底层还在上油漆,楼上已经差不多完工了。他们踏着宽阔的铁楼梯走上去。伏伦斯基在这里让他们看了看已经安装好的新式通风设备。然后他让他们看了看大理石浴室和特制的弹簧床。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参观了病房、储藏室、洗衣室,又看了看新式锅炉,又看了手推车,还看了很多别的东西。
陶丽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她都喜欢,但她最喜欢的却是具有这种天真、自然兴致的伏伦斯基本人。她非常喜欢他这种生气勃勃的样子,因此她也就明白了,安娜为什么会爱上他。
“不,我想,公爵夫人累了,她对马也不会有什么兴趣。”斯维亚日斯基想到养马场去看看新来的种马,安娜也说要到养马场去走走,伏伦斯基就对安娜说。“你们去吧,我送公爵夫人回家,我们还要谈谈,”他说,“如果您高兴的话。”他对陶丽说。
“我对马一点也不懂,而且我也很高兴和您谈谈。”有点儿感到惊讶的陶丽说。
她从伏伦斯基的脸上看出来,他有事要求她。她没有猜错。他们一进栅栏门,又来到花园里,他就朝安娜去的方向望了望,断定她既听不见他们的话,也看不见他们了,就开口说:“安娜非常信得过您,她非常喜欢您,”他说,“您就帮帮我吧。”
陶丽带着询问和胆怯的神气望着他那张生气勃勃的脸。她等着他的下文。
“您既然来看我们,并不是因为您认为我们的状况是正常的,而是因为,您虽然完全懂得这种状况之难堪,您仍然非常爱她,非常想帮助她。我想您是这样,对吗?”他回头看了看她,问道。
“就是呀。”陶丽一面收拢阳伞,一面回答说。
“安娜处境之难,谁也没有我体会得深切。如果您能把我看做是一个有良心的人,那这是可以理解的。是我造成这种处境的,所以我能体会。”
“我明白,”陶丽说,不由得赞赏起他来,因为他说这话说得这样真诚,这样恳切。“但正因为您觉得这是您造成的,我怕您说得过分了,”她说。“她在社交界的处境很难,我明白。”
“在社交界就像进了地狱!”他阴沉地皱起眉头,很快地说。
“目前——也许这是永远的——你们很幸福,很安宁呀。我从安娜身上看出来,她是幸福的,十分幸福,她已经对我说过了。”陶丽笑着说。可是,就在说这话的时候,她现在不由得怀疑起安娜是不是真的幸福。
但伏伦斯基好像并不怀疑这一点。
“是的,是的,”他说,“我知道,她在经历了种种痛苦之后又浑身是劲儿了。她是幸福的。她真正幸福。可是我呢?……我担心的是我们的将来……对不起,您想走走吗?”
“不,怎样都行。”
“哦,那咱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陶丽在一条花园长凳上坐下来。他站在她面前。
“我看出来,她是幸福的,”他又说了一遍,“可是这种状况能长此下去吗?我们做得对不对,那是另一个问题:反正事已至此,不能回头了,我们这一辈子就捆在一起了。我们已经有一个孩子,但是我不能不看到,我的女儿,在法律上不是我的女儿,而是卡列宁的女儿。我不要这种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