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节
陶丽带着孩子们在波克罗夫村妹妹吉娣家消夏。她自己庄园里的房子完全倒塌了。列文夫妇就邀她来他们这里过夏天。奥布朗斯基非常赞成这事儿。他认为在乡下过夏天是最大的福气了,所以他偶尔也到乡下来住上一两天。除了奥布朗斯基一家,这一年夏天到列文家来做客的还有老公爵夫人等人。
一天晚上,大家在等奥布朗斯基乘火车来,而且老公爵也来过信,说他可能也来。
她们正在说话的时候,林荫道上响起马打响鼻的声音和车轮在石子路上的轧轧声。
“司基瓦来了!”列文在阳台下面叫道,“还有一个人哩。一定是爸爸!”
列文以为车上坐的那个人是老公爵,却猜错了。坐在奥布朗斯基旁边的不是老公爵,而是一个胖胖的、漂亮的年轻人。这是瓦辛加·维斯洛夫斯基,谢尔巴茨基家的表亲。
维斯洛夫斯基丝毫不在乎别人因为错把他当成公爵而产生的失望,快快活活地和列文握手问好。
列文心里有些不痛快,因为他喜欢的老公爵没有来,却来了这个完全不相干的。当他看到维斯洛夫斯基带着特别亲热和殷勤的神气吻吉娣的手的时候,更觉得这人是多余的了。
第二天,出猎的马车就在大门口等着了。猎狗拉斯卡一早就知道要去打野物,尽情地欢叫和蹦跳了好一阵子之后,就在马车上坐下来。第一个出来的是维斯洛夫斯基,他手里拿着一支英国新猎枪。接着奥布朗斯基也手握猎枪,叼着雪茄走了出来。那支新式猎枪却十分精致,猎袋和子弹袋虽然已经用旧了,但质地却是极好的。
吉娣像往常一样,同丈夫分别两天是很痛苦的,但是她一看到他穿起猎靴和白色上装后那显得格外魁伟的生气勃勃的身姿,看到她所不理解的那股容光焕发的打猎劲头儿,就因为他的高兴忘记了自己的伤心,便快快活活地同他告了别。
列文现在把家事和农事全抛开,深深感受到生活和希望的快乐,连话都不想说了。如果说他还有什么操心事的话,那他操心的就是能不能在柯尔滨沼地找到什么野物,拉斯卡和克拉克相比究竟怎样,以及他自己今天的打猎成绩怎样。在这个新伙伴面前他怎样才能不丢脸?
怎样才能使奥布朗斯基不超过他?
奥布朗斯基的心情也和他差不多,也不怎么说话。只有维斯洛夫斯基一个劲儿快快活活地说着话儿。
“喂,咱们到底走什么路线?你给我们说说。”奥布朗斯基说。
“计划是这样的:咱们现在先到格沃兹杰夫这一边。格沃兹杰夫这一边是山鹬栖息的沼地,过了格沃兹杰夫就是松鸡聚居的沼地,那儿也有一些山鹬。现在天太热,我们傍晚可以到达(有二十俄里),晚上就在那里打猎;住一夜,明天再去大沼地。”
等他们来到一块沼地,地方相当大,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列文劝他们不要下车。他把缰绳交给维斯洛夫斯基,就朝沼地走去。
拉斯卡早就愤愤不平地叫着。这时就抢在前头对直地朝克拉克没有到过、列文却很熟悉的大有希望的一处处草丛冲去。它在草丛前兜了一个圈儿,正要兜第二圈儿,忽然打了个哆嗦,不动了。
在猎狗面前飞起来的不是松鸡,而是一只山鹬。列文举起猎枪,但就在他瞄准的时候,那拍打水的声音更响了,更近了,而且还夹杂着维斯洛夫斯基大声怪叫的声音。
列文看清楚自己没有打中之后,回头看了看,就看到自己的车马已经不在大路上,而陷在沼地里了。
原来,维斯洛夫斯基想看看打猎,赶着车进入沼地,两匹马都陷到泥沼里了。
“见他的鬼!”列文一面在心里骂着,一面朝陷住的马车走去。列文就把车夫叫过来,想方设法让马从泥沼里抽出腿来。
列文懊恼的是,又影响了他开枪,又陷住了他的马,尤其是,为了让马从泥沼里拔出腿来,要把马套卸下来,奥布朗斯基和维斯洛夫斯基,都帮不了他和车夫的忙,可是后来,等他忙活得来了劲儿,又看到维斯洛夫斯基扳着挡泥板把马车往外拖,那么热心,那么卖劲儿,甚至于把挡泥板都扳断了,列文就责备起自己,觉得自己受到昨天心情的影响,对他冷淡过分了,于是就尽可能表示特别亲热以弥补自己的冷淡。等马车又上了大路,一切都收拾停当,列文就吩咐开饭。
饭后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前往格沃兹杰夫沼地了。来到大沼地,列文不由得想着如何甩开维斯洛夫斯基,行动不受干扰。奥布朗斯基显然也希望这样。
“你们听我说,两位,”列文说,“你们看到那片苔草吗?沼地就从那儿往右,有马群的地方;那儿有草丛,常常有山鹬;在那片苔草周围,直到那片赤杨树丛,直到磨坊,都是沼地。那是最好的地方。有一次我在那儿打到十七只松鸡。咱们分开走,各带一条狗,各走一边,到磨坊那儿会合。”
“好吧,右边宽敞些,你们俩就走右边吧,我一个人走左边。”奥布朗斯基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好极了!咱们打的一定会比他多。好的,咱们走吧,走吧!”维斯洛夫斯基立即表示同意说。
列文也不能不同意了,于是他们就分开走了。
就在一只山鹬开始曲线飞翔的时候,奥布朗斯基一枪打中,那山鹬像块石头似的落到泥淖里。奥布朗斯基又不慌不忙瞄准另一只飞得更低的、飞向苔草丛的山鹬,枪声一响,这一只也应声落下。
列文没有这样的运气;他打第一只山鹬时离得太近,没有打中;等山鹬已经开始往高处飞,这时候脚底下飞起另一只,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又没有打中。
列文往往是这样,头几枪打不中,他就着急,懊恼,一整天都打不好。今天也是这样。山鹬是很多的。可是他开的枪越多,在维斯洛夫斯基面前出的丑越多,维斯洛夫斯基却不管是不是时候,常常兴致勃勃地乱打一气,什么也打不到,倒是不觉得难为情。列文越来越着急,以至于只顾开枪,几乎不指望打到什么。好像拉斯卡也明白这一点,它搜寻起来也没有劲头儿了。两个猎人周围硝烟弥漫,可是老大的猎袋里只有轻飘飘的三只小山鹬。
列文和维斯洛夫斯基走过一大半沼地之后,来到庄稼人的草场上。
“喂,打猎的!”有一个坐在卸了的大车旁边的庄稼人喊道,“来和我们一起吃点儿!喝点儿酒!”
“您去吧,去吧,您会找到去磨坊的路的!”列文大声说。他回头一看,就高兴地看到维斯洛夫斯基朝庄稼人走去。
列文打猎不顺手,本来都怪维斯洛夫斯基的,现在没有维斯洛夫斯基了,他还是打不到。这儿山鹬也很多,可是列文一枪又一枪,都打不中。
“不行,一定要定下心来!”他对自己说。他把发烫的枪筒在水里浸了浸,洗了洗脸和手,下定决心不再急躁了。
他很想沉住气,但仍然还是那样。简直越来越糟了。
当他走出沼地,朝他约定和奥布朗斯基会合的赤杨树丛走去的时候,他的猎袋里总共只有五只鸟儿。
他还没有看到奥布朗斯基,就看到他的猎狗。在克拉克出来之后,奥布朗斯基那挺拔的身躯也出现在赤杨树荫下。
他那猎袋装得满满的,他打了十四只。
“这沼地太好了!想必是维斯洛夫斯基碍你的手脚。两人用一条狗很不方便。”奥布朗斯基说这话,为的是冲淡他的得意神气。
当列文和奥布朗斯基来到列文经常落脚的一户农家时,维斯洛夫斯基已经在这里了。三位猎人喝足了茶,吃饱了晚饭,吃得很香,这种滋味只有在打猎的时候才会尝到。他们梳洗好了,就来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干草棚里,车夫已经在这里给老爷们铺好床铺。
列文很久没有睡着。他考虑起明天的事。“明天我一早就出去,一定不能急躁。山鹬多得很,也有松鸡。”
他在睡意蒙中听见奥布朗斯基和维斯洛夫斯基的笑声和快快活活的说话声。列文睡意蒙地说:“两位,明天不等天亮就出发!”他说过,就睡着了。
天麻麻亮,列文就醒来,试着唤了唤两个同伴。维斯洛夫斯基睡得沉沉的,连哼也不哼一声。奥布朗斯基迷迷糊糊地说,太早了。就连拉斯卡也很不情愿爬起来。列文穿好靴子,拿起猎枪,小心翼翼地开了棚子门,来到街上。
“你怎么起得这样早呀,年轻人?”房东老大娘从屋里出来,像对待很要好的老朋友一样很亲热地问他。
“要去打野物呀,大娘。打这儿能到沼地上去吗?”
“从房后一直走,经过打谷场,再穿过大麻地,那儿有一条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