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点半钟,家庭茶余夜话被一件似乎极平常的事破坏了。在谈到彼得堡共同的熟人时,安娜很快地站了起来。
“我的照相簿里有她的照片呢,”她说,“顺便也让你们看看我的谢辽沙。”她带着做母亲的得意的笑容说。
她迈着她那轻盈而利落的步子前去取照相簿。通往她的房间的楼梯正对着外面大楼梯的平台。
就在她走出客厅的时候,前厅里的铃响了。
一名仆人跑上来通报有客人来到,这时来客就站在灯光下。安娜朝下面一看,立刻就认出是伏伦斯基,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顿时出现一种又高兴又慌乱的奇怪心情。她走到楼梯中间的时候,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她,在他的脸部表情中出现了一种羞惭和惶恐的神气。她微微点了点头,就上楼去了。
安娜拿着照相簿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奥布朗斯基说,他是来问问明天他们请一位外来的名人吃饭的事。
“他怎么也不肯进来。他这人多怪呀。”奥布朗斯基又说。
吉娣的脸红了红。她以为只有她明白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不进来。“他到我家去过了,”她想道,“没有找到我,就想到我在这儿;可是他不进来,因为他觉得太晚了,而且安娜在这儿。”
大家互相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就看起安娜的照相簿。
当吉娣和母亲登上灯火通明、摆满鲜花、站满扑了香粉、身穿红色长袍的仆人的宽大楼梯时,舞会刚刚开始。
这是吉娣最幸福的一天。她的连衣裙没有一处不合身,花边披肩一点不往下溜,花结不皱也不脱落,粉红色高跟鞋一点不夹脚,穿着非常舒服,浓密的淡黄色假髻贴在她那小小的头上,就像自己的头发一样。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朱唇也因为意识到自己的魅力不能不笑。她还没有走进舞厅,就有人来请她跳华尔兹舞,而且来邀请的正是最出色的舞伴、已婚美男子耶戈鲁什卡·科尔松斯基。
她弯起左臂,搭到他的肩上,她那一双穿着粉红色皮鞋的纤足就随着音乐的节拍在光滑的镶花地板上轻盈而匀和地转动起来。
她是很兴奋的,同时也相当镇定,能够观察舞厅里的一切。她看到穿着黑丝绒连衣裙的安娜那优美的身段和头部。他也在那儿。自从拒绝列文求婚的那天晚上以后,吉娣就没有看见过他。她的敏锐的眼睛一下子就认出他来,甚至发觉他在看她呢。
“怎么样,再来一圈吧?”科尔松斯基轻轻喘了几口粗气,说。
“不了,谢谢。好像卡列宁夫人在这儿……请把我送到她那儿去吧。”
科尔松斯基鞠了一个躬,挺了挺敞开的胸膛,就伸出手把她搀到安娜跟前去了。安娜没有像吉娣一心希望的那样穿紫色衣裳,却穿了一件黑丝绒敞胸连衣裙,露出她那像老象牙一样光润丰满的肩膀和胸脯,以及圆圆的胳膊和纤手。她的连衣裙镶的都是威尼斯花边。她的头上,在她那没有掺假发的一头黑发中,有小小的一束紫罗兰,在白色花边之间的黑腰带上也有这样的一束。在那光润而丰腴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
吉娣每次看到安娜,都爱慕她,并且想象她一定会穿紫色衣裳,可是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色衣裳,吉娣才觉得以前没有充分领略她的真正魅力。现在看到了她这副出人意料的新模样。吉娣现在才明白,安娜不能穿紫衣裳,她的魅力就在于她这个人总是比服饰更突出,服饰在她身上从来就不引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只是她这个人:雍容、潇洒、优雅,同时又快快活活,生气勃勃。
科尔松斯基向他还没有见过的安娜鞠了一躬。“公爵小姐为舞会增添不少欢乐和光彩呢。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跳一圈华尔兹吧。”他弯着腰说。
“要是能不跳的话,我就不跳。”安娜说。
“今天不跳可是不行。”科尔松斯基回答说。
这时伏伦斯基走了过来。
“好的,如果今天不跳不行的话,那咱们就来吧。”她说着,也没有理会伏伦斯基的鞠躬,很快地把手搭在科尔松斯基的肩上。
“为什么她不满意他呢?”吉娣发现安娜有意不理睬伏伦斯基的鞠躬,心里想道。伏伦斯基走到吉娣面前,提起请她跳第一圈卡德里尔舞的事,并且因为这几天没有机会去看她表示歉意。吉娣一面欣赏安娜的舞姿,一面听他说话。她等着他请她跳华尔兹,可是他没有邀请她,因此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红了红,这才急忙请她跳华尔兹,可是他刚刚搂住她的细腰,只迈出第一步,音乐就突然停了。吉娣看了看他那跟她挨得很近的脸,她这含情脉脉的一瞥却没有得到他的回报,后来过了好几年,还常常觉得心里刺痛,觉得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
在她和一个无法摆脱的很乏味的青年跳最后一圈卡德里尔舞时,却凑巧成了伏伦斯基与安娜的对舞者。她在安娜身上看到她自己在情场得意时常常出现的那种兴奋的样子。她看到,安娜醉了,饮的是男子倾慕的美酒。
“是谁呢?”她自己问自己。“是所有的人还是有一个人呢?”她在仔细观察着,心收缩得越来越紧了。“不,使她陶醉的不是大家的欣赏,而是一个人的爱慕。这个人是谁呢?
难道就是他吗?”每次他和安娜说话,安娜的眼睛里就迸射出喜悦的光芒,那朱唇上也浮起幸福的微笑。吉娣清清楚楚地在安娜脸上看到的东西,她在他身上也看到了。在吉娣心里,整个舞会、整个世界都罩上了迷雾。她觉得心灰意懒。于是,她走进小会客室里,一下子坐到安乐椅上。
“吉娣,你这是怎么啦?”诺德斯顿伯爵夫人悄没声息地踩着地毯走到她跟前,说。“这事儿我真不明白。”
吉娣的下嘴唇哆嗦了两下;她很快地站了起来。
“他就当着我的面请她跳玛祖卡。”诺德斯顿伯爵夫人知道吉娣明白这他和她是谁。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了解她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拒绝了也许她爱过的一个人的求婚,她所以拒绝,是因为她信任另一个人。
诺德斯顿伯爵夫人找到跟她跳过玛祖卡舞的科尔松斯基,叫他去邀请吉娣。
伏伦斯基和安娜几乎就在她对面坐着。她那敏锐的眼睛看到了他们;当他们跳到一块儿的时候,她又在近处看到他们;她看到他们越多,越是相信她的不幸已成定局。她看出来,他们觉得在这到处是人的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在伏伦斯基那表情一向刚毅洒脱的脸上看到一种使她吃惊的不知所措和唯命是从的表情,很像一条听话的狗做了错事时的表情。安娜微笑,他就微笑。她沉思起来,他也收敛起笑容。
“是的,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妖魔般的、格外迷人的魅力。”吉娣在心中说。
安娜不愿留下来吃晚饭,可是主人却一再挽留她。
“不,我不能留下来,我在莫斯科你们这一次舞会上跳的舞,比在彼得堡整个冬天跳的还要多呢。”安娜回头看着站在她旁边的伏伦斯基,说。“我要休息休息,好上路呢。”
“您一定要明天就走吗?”伏伦斯基问。
“是的,我是这样想。”安娜说。
第四节
安娜走了,没有留下吃晚饭。
列文早晨离开莫斯科。一路上他在车厢里和邻座的旅客谈政治,谈新修筑的铁路,而且还像在莫斯科那样,头脑里乱糟糟的,很不满意自己,觉得有些羞臊。他在家乡的车站下了车,看到车夫伊格纳特。伊格纳特在放行李的时候给他讲了几件村里的新闻,直到这时他那乱糟糟的头脑才渐渐清楚了,对自己的不满心情也渐渐消散。这时他就开始用完全不同的目光来看待他这次遇到的事了。他觉得自己就是自己,不希望像别人那样。他只是希望他现在比过去好一些。他决定从此不再指望结婚会带给他什么特别的幸福,因此也就不再像这样轻视现在的一切。他怀着憧憬美好新生活的振奋心情在晚上八点多钟回到家里。
女管家阿加菲雅还没有睡。她把库兹玛叫醒。猎狗拉斯卡也跑了出来,汪汪直叫。
“老爷,你回来得好快呀。”阿加菲雅说。
“我想家呢,阿加菲雅。”他回答过她的话,便走进书房。
书房被端进来的蜡烛慢慢照亮了,一样样熟悉的东西显露出来。他走到角落里,那里放着一对三十六磅重的哑铃,他举起哑铃做体操,为的是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
管家走进来,说感谢上帝,家里平安无事,但是告诉他,荞麦在新的烘房里烘焦了。列文听了非常生气。新烘房是列文设计的,有一部分是他的发明创造。管家一向反对这种烘房,现在他就怀着暗暗得意的心情声明荞麦烘焦了。列文恼火起来,就把管家训斥了一顿。不过,他从展览会上高价买来的良种母牛巴瓦生了小牛,倒也是一件很重大的喜事。
“库兹玛,把皮袄给我。我要去看看。”他说。
列文走进牛栏,便扶着红花斑小牛用摇摇晃晃的长腿站起来。
列文一面打量小牛,一面说:“像它娘哩!
别看毛色像它爹。好看极了,身子又长又粗。瓦西里,小牛好看吧?”他对管家说。他因为看见小牛十分高兴,不再为荞麦的事生管家的气了。
“像娘又怎么会不好看呢?哦,您走后第二天包工头谢苗就来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要和他讲好价钱,”管家说,“机器的事我以前已经向您报告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