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小径往溜冰场走,一路上自言自语:“不要翻腾,要镇定。你翻腾什么?你怎么啦?
安静点儿,傻东西!”他对自己的心说。他越是拼命要自己镇定,越是紧张得气都喘不上来。他又走了几步,面前就出现了溜冰场,他立刻就在溜冰的人群中找到了她。她站在溜冰场那一头,她的服装和姿势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列文在人群中找她,就像在荨麻丛中找玫瑰花一样容易。一切都因她而大放异彩。她是使周围一切绽开笑靥的微笑。
吉娣的堂弟尼古拉一看见列文,就冲他叫了起来:“嘿,全俄第一名溜冰高手!来了很久了吗?快穿上冰鞋!”
“我没有冰鞋呀。”列文一面回答,一面因为在她面前这样大胆和放肆心中暗暗吃惊,同时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她,虽然眼睛没有看她。她在拐弯的地方很不灵便地摆动了一下她那裹在长靴里的秀足,显然很胆怯地朝他溜过来,眼睛看着她已经认出来的列文,朝他笑着,同时也笑自己的胆怯。
“您来这儿很久了吗?”她说着,向他伸过一只手来。
“我吗?没多久,我昨天……我是说今天……才到的。”列文因为激动,一下子没有听明白她问的话,就回答说:“我想来看看您。”他说过这话,立刻想起他是为什么来找她的,发起窘来,脸红了。“我还不知道您会溜冰,而且溜得这样好。”
“您的称赞是很难得的。这里一直有人在说,您是了不起的溜冰高手呢。我真想看看您溜冰。您就穿上冰鞋,咱们一块儿来溜吧。”
“我这就去穿。”他说。于是他就去穿冰鞋。
列文心想:“是的,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幸福!一块儿,咱们一块儿来溜吧,她说的呢。我现在就对她说说吗?
可是我很怕开口,就因为我现在很幸福,至少是有幸福的希望……那怎么办呢?……不过应该说呀!应该说,就是应该说!决不能优柔寡断!”
列文胆怯地来到她跟前,但是她的微笑又使他镇定下来。
她把一只手伸给他,他们就肩并肩地溜起来,渐渐加快速度,溜得越快,她把他的手握得越紧。
“要是跟您在一起,我早就学会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相信您。”她对他说。
“在您依靠着我的时候,我也就相信自己了。”他说。可是他立刻就因为说出这话觉得害怕,脸也红了。果然,他一说出这话,她脸上的亲切表情顿时消失,好像太阳躲进乌云里。列文看出他所熟悉的她这种表示深思的脸部变化;她那光溜溜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
“您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不过,我没有权利这样问。”他连忙说。
“为什么呀?……没有,我什么不愉快的事也没有。”她冷冷地回答,并且立刻又补充说:“您这次来,要住很久吗?”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您呀。”他说,但立刻就觉得害怕了。
不知是她没听见这话,还是她不愿意听,反正她好像打了一个趔趄,就匆匆地从他身边溜走了,朝妇女换鞋的小屋溜去。
“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呀!我的上帝呀!帮助我,教导我吧。”列文祷告说,同时觉得很需要剧烈地运动一下,就奔跑起来,左旋右转,在冰上兜起圈子。
“他这人真好,真可爱。”这时候吉娣从小屋里出来,带着亲切而无声的微笑,像看着好哥哥一样看着他,心里想道。“难道我有什么错儿吗?难道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人家说我卖弄风情。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但我跟他在一起总觉得很快活,而且他又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不过,他为什么说这种话呀?……”她想道。
列文看到吉娣要走,又看到来接她的母亲站在台阶上,就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他脱下冰鞋,在动物园门口追上了她们母女。
“很高兴看到您。我们还像往常一样,星期四接待客人。我们很高兴接待您。”公爵夫人淡淡地说。
这种冷淡的态度使吉娣觉得难受,于是她忍不住要弥补一下母亲的冷淡。她转过头来,笑盈盈地说:“再见!”
这时奥布朗斯基高高兴兴朝动物园里走来。可是他一走到岳母面前,岳母问起陶丽的健康状况,他回答时就流露出一脸忧愁和负疚的神气。他闷闷不乐地小声和岳母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挺起胸膛,挽住列文的胳膊。
“怎么样,咱们走吧?”
两个朋友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列文在寻思吉娣脸上的表情变化意味着什么。他一会儿认为是大有希望的,一会儿又悲观失望。
奥布朗斯基一路上想的是晚餐的菜单。
列文跟着奥布朗斯基一起走进饭店的时候,他不由地发现奥布朗斯基脸上和整个身上有一股特别的神气,似乎是一股压抑着的喜洋洋的神气。
“请到这边来,大人。”一个鞑靼老头说。他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奥布朗斯基面前,听候吩咐。
“那么,伙计,就给我们来三十个牡蛎,一个蔬菜汤,再来个浓汁比目鱼,再来个……煎牛排;注意,要好的。哦,再来只腌鸡,怎么样,还有水果罐头。咱们喝什么酒?”奥布朗斯基说。
“随便,不过要少一点儿,就香槟吧。”列文说。
过了五分钟,老侍者端着一盘带珠母色贝壳的打开来的牡蛎,用手指头夹着一瓶酒,像飞一样走了进来。
奥布朗斯基揉搓了一下浆硬的餐巾,塞到背心领口里,舒舒服服地摆开两臂,吃起牡蛎。
列文也在吃牡蛎,虽然他觉得面包夹干酪更有味道儿,不过他很欣赏奥布朗斯基那种狼吞虎咽的神气。
“你不怎么喜欢牡蛎吧?”奥布朗斯基一面说,一面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干,“还是你有什么心事?嗯?怎么样,今天晚上你到我们那儿,就是说,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吗?”他意味深长地闪动着眼睛说。
“是的,我一定去,”列文回答说,“尽管我觉得公爵夫人的邀请并不热情。”
“瞧你!瞎说什么呀?这是她的气派,贵夫人气派嘛。”奥布朗斯基说,“哦,你究竟为什么事到莫斯科来的?”
“你能猜到吗?”列文一面回答,一面用他那在深处闪着亮光的眼睛盯着奥布朗斯基。
“我能猜到,不过这事儿我不能先开口。从这一点你就可以看出来,我猜得对不对。”奥布朗斯基带着微妙的笑容看着列文说。
“不过你是不是弄错了?你知道咱们说的是什么事儿吗?”列文用眼睛紧紧盯着对方说,“你以为这事儿可能吗?”
“我以为可能。为什么不可能?任何姑娘遇到求婚,都认为是光彩的事。”
“是的,任何姑娘都是这样,不过她不是这样。你要明白,这对于我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看在上帝面上,你把话全说出来吧。”
“我对你说的,就是我心里想的。”奥布朗斯基笑着说。“不过我还要对你说说:我妻子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奥布朗斯基想起自己和妻子的事,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说下去,“她有先见之明。她看人看得很透;不但如此,她还知道今后会怎样,尤其是在婚姻方面。她不仅很喜欢你,她还说,吉娣一定会做你的妻子。”
列文一听到这话,顿时笑逐颜开。
第二节
“她这样说哩!”列文叫起来,“我一向都在说,她,你的妻子,简直太好了。这就够了,这事儿谈够了。”他说着,站了起来。
“好吧,不过你坐下呀。还有一点我应该对你说说。你认识伏伦斯基吗?”奥布朗斯基问列文。
“不,我不认识。你问这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