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带着惶恐和歉疚的心情停了下来,就想悄悄地走开。可是他想了想,觉得这样有失身份,又转回来,咳嗽了一声,就朝房里走去。说话声停止了,于是他走了进去。
安娜坐在沙发床上,像往常一样,她一看见丈夫,脸上的生气顿时消失了;她垂下头,惶惶不安地打量了一下培特西。培特西坐在安娜旁边,带着嘲笑的神气迎接卡列宁。
“哎呀!”她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说,“您在家里呀,我真高兴。”
卡列宁冷冷地鞠了个躬,吻了吻妻子的手,就问她身体怎样。
“我觉得好一些了。”她躲着他的目光说。
“我和她说话说得太多了,”培特西说,“那我走了。”
她站起身来,可是安娜忽然红了脸,急忙抓住她的手。
“不,请等一会儿。我有话要对您说……”她对卡列宁说,“我不愿意也不能向您隐瞒什么,培特西说,伏伦斯基伯爵要到塔什干去,他想到我们家来辞行。”她显然急着要把话说出来,不管这有多么难出口。“我说了,我不能见他。总之,我不愿意……”
“我很感谢您的信任,不过……”他说,他看着培特西公爵夫人,不再说了。
“好啦,再见吧,我的好朋友。”培特西说着,站了起来,她吻了吻安娜,就走了出去。卡列宁出去送她。
“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
我知道您是一个真正宽宏大量的人,”培特西说,‘我是一个局外人,不过我斗胆奉劝您。你们就见见他吧。阿历克赛·伏伦斯基是最看重人格的,而且,他要到塔什干去了。”
“谢谢您的关心和劝告,公爵夫人。不过,妻子能不能见什么人的问题,由她自己决定吧。”
卡列宁在大厅里向培特西鞠了一躬,就转身朝妻子房里走去。安娜本来躺着,可是一听到他的脚步声,连忙坐起来,恢复原来的姿势,并且惶恐地看着他。他看到她在哭。
“我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他说,“我也很感谢你拿定了主意。我也认为,伏伦斯基伯爵既然要走了,那就毫无必要到这里来。”
“我已经说过了嘛,还要再说什么呀?”安娜带着还没有来得及克制的怒火打断他的话说。“毫无必要呢,”她在心里说,“一个人爱一个女人,情愿为她死,而且也自杀过了,她没有他也是不能活的,他来向她告别,怎么是毫无必要!”
“我让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我高兴地看到……”卡列宁正要说下去。
“看到我的想法和您的想法是一致的。”她很快地替他把话说完了。
“是的,”他承认说,“再就是培特西公爵夫人极不恰当地干预最为难的家庭问题。”
安娜很快地说:“我知道,她是真心爱我的。”
卡列宁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我刚才叫人请医生去了。”他说。
“我身体很好嘛;我要医生干什么?”
“不是的,小宝宝老是哭,他们说,奶妈没有多少奶。”
“我要喂奶,不让我喂,现在却又责怪我。我的天啊!我为什么不死呀!”她哭了起来。“原谅我,我太激动了,”她渐渐镇定下来,说,“不过,你走吧……”
“不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卡列宁出了妻子的房间,在心中果断地说。
他认为,对于安娜来说,最好是断绝她和伏伦斯基的关系,但是,如果他们都认为这不可能,那他甚至情愿容许他们恢复这种关系,只要不让两个孩子蒙受耻辱,不失去他们,也不改变自己的状况。
培特西还没有走出大厅,就在门口碰到了奥布朗斯基。他们,在角落里站下来。“他会把她折腾死的。”她小声说。
奥布朗斯基带着严肃的神气说:“我就是为这事到彼得堡来的。”
她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她一天比一天消瘦。他不明白,像她这样的女人是不会拿自己的感情当儿戏的。二者必选其一:或者他把她带走;或者就让他们离婚。要不然会把她折磨死的。”
“是的,”奥布朗斯基叹着气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哦,上帝保佑您!”培特西说。
奥布朗斯基把培特西公爵夫人送到门廊里,便朝妹妹房里走去。他看到她正在流泪。他问过她的健康,又问她今天上午过得怎样。
“不好,很不好。上午是这样,下午是这样,过去的日子和今后的日子都是这样。”她说。
“我觉得,你是太忧郁了。应当振作起来,应当敢于正视人生。我知道这是很痛苦的,不过……”
“我听说,有些女人爱男人,连男人的毛病也爱,”安娜说,“可是我恨就恨他的美德。我无法跟他过下去。我一看到他就感到恶心,就要发疯。尽管我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了不起的人,我不值他的一个小指头,我还是憎恨他。我恨就恨他的宽宏大量。我再没有别的办法,只有……”
她想说死,可是奥布朗斯基没有让她说下去。
“你有病,容易上火,”他说,“真的,你说得太过分了。事情根本没有这样可怕。”
“不,司基瓦,”她说,“我完了,我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快要断了。”
“决不是,”他说,“你听我的。让我坦率地说说我的看法吧。”“我就从头说起:你嫁了一个比你大二十岁的人。你是没有爱情或者不懂爱情就嫁人的。比如说,这是一个错误。”
“一个可怕的错误!”安娜说。
“这是既成事实了。后来,你不幸爱上了一个不是你丈夫的人。这是不幸的事;不过这也是既成事实了。于是你丈夫知道了这事,并且宽恕了你。现在问题就是:你能不能再跟自己的丈夫过下去呢?你愿不愿这样?他愿不愿这样?”
“我不希望什么,什么也不希望……只希望一切都了结。”
“难道你以为,他因为这事不像你那样难受吗?你痛苦,他也痛苦,这又有什么好处呢?离婚倒是可以解脱一切。”奥布朗斯基使了使劲儿,把主要意思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