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一看到伏伦斯基的眼泪,就感到心里乱了,于是他扭过脸去,也不听完他的话,急忙走到床前。她脸朝他躺着。
突然她身子蜷缩成一团,并且好像等着挨打似的恐怖地把双手举到脸上,好像是要把脸护住。她看到了丈夫。
“不,”她说起来,“我不怕他,我怕死。阿历克赛,你过来吧。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活不多久了,马上就要开始发烧,那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现在我还明白,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见。现在我要死了,我知道我要死了,我要的是:你宽恕我,完全宽恕我吧!”
卡列宁心里越来越慌乱。他忽然觉得,他认为是慌乱的这种心情,恰恰相反,其实是一种怡然自得的心情,正因为有这种心情,他突然体会到一种新的、从来不曾有过的幸福。但是他心中充满了宽恕仇人和爱仇人的喜悦感。他跪在床前,把头放在她的胳膊肘上,他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哭着。她搂住他那秃了顶的头,身子朝他挪了挪,带着挑战般的高傲神气朝上抬起眼睛。
“你记住一点,我只要求宽恕,我再不想要什么了……他怎么还不过来呀?”她朝门口对着伏伦斯基说起来。“过来,过来吧!把手伸给他。”
伏伦斯基来到床边,一看到她,又用双手把脸捂住。
“把脸露出来,看看他吧。他是个圣人,”她说,“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你把他的手拉开!我要看看他。”
卡列宁抓住伏伦斯基的双手,把双手从脸上拉开,那一脸痛苦和羞臊的神气,使一张脸显得十分可怕。
“你把手给他。宽恕他吧。”
卡列宁把手伸给他,再也憋不住眼泪。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她说起来,“现在一切都好了。什么时候才了结呀?给我点儿吗啡吧。医生呀!啊,我的天哪!”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起来。
医生们都说这是产褥热,害这种病的一百人当中有九十九人会死亡。她整天都在发高烧,说胡话,精神恍惚。快到半夜时,病人昏迷过去,脉搏几乎停了。
每一分钟都有死亡的可能。
到第三天还是这样,可是医生们都说,有希望了。这天,卡列宁走出来,走进伏伦斯基坐的房间,把门闩上,在他对面坐下来。
“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伏伦斯基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辩解的。请您宽恕我吧!不论您有多么难受,您要相信,我比您更难受。”
他想站起来。可是卡列宁拉住他的手,说:“我应该向您说说我的心情,也就是过去和今后决定我的行动的心情,免得您在对待我的方面产生误解。您要知道,我已经决定离婚,并且已经开始办手续了。不瞒您说,开头我是犹豫不决的,我非常痛苦;老实对您说,我一直想对您和对她进行报复。在我收到电报的时候,我也是带着那样的心情上这儿来的,说得明白些:我希望她死。可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我一看到她,就宽恕她了。您可以把我踩到污泥里,使我成为世人的笑柄,我也不会抛弃她,也不会对您说什么责难的话,”他继续说,“我的责任是很明确的:我必须和她在一起,今后还要和她在一起。要是她想见您,我会通知您的,不过现在,我认为,您最好还是离开。”
他站起来,哭了起来,说不下去了。伏伦斯基不理解卡列宁的心情。但他觉得,这是一种崇高的精神,是具有他这种人生观的人望尘莫及的。
伏伦斯基和卡列宁谈过话以后,来到卡列宁家大门口台阶上,站下来,很费劲儿地回想着,他这是在哪儿,该上哪儿去。他感到自己可耻、卑鄙、有罪,而且无法洗刷自己的罪孽。他感到自己现在最不幸的是,他对安娜的恋情,本来渐渐冷了的,可是这些天来,当他知道他将永远失去她时,却又强烈起来,任何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强烈。
伏伦斯基过了三个不眠之夜后回到家里,也不脱衣服,就俯卧在沙发上,两手合在一起,让头枕在手上。他的头沉甸甸的,种种景象和往事、种种稀奇古怪的念头特别迅速、特别清晰地交替在脑际浮现。
“睡吧!忘了吧!”他对自己说。可是一合上眼睛,一幕幕幸福的情景和随之而来的不久前的尴尬场面又飞快地一一在脑际闪过。
他依然躺着,竭力要睡着,虽然感觉到根本不可能睡了。就听见有一个发了疯似的奇怪的低低的声音反复说着两句话:“我没有好好珍惜,没有好好享受;我没有好好珍惜,没有好好享受。”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我疯了?”他在心里说。“应该好好想想该怎么办。还能干什么呢?”他的思潮很快地跑遍他对安娜的爱情以外的生活领域。
“去追求功名?像谢普霍夫斯科依那样?在社交界混混?
进入宫廷?”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这一切以前是很有意思的,现在什么意思也没有了。“人就是这样发疯的,”他反复说,“也就是这样自杀的……就为的是免得羞愧。”他又慢慢地补充一句。
他走到门口,把门闩上;然后,咬紧牙齿,走到桌子跟前,拿起手枪,打量了一下,推上子弹,就沉思起来。种种往事和念头又一次兜起圈子,在这一个小时里他的思想已经兜了几十次圈子了。无非是回想那一去不复返的幸福,无非是想到这一生今后的一切毫无意义,无非是觉得自己很卑鄙,无非是这些念头和感触的连续。
当他的思潮又一次沿着往事与感触的魔圈转动时,他把枪口抵到左胸上,扳动了枪机。他没有听见枪声,但是胸膛上猛烈的一击却使他站不住了。
“真笨!
没有打中。”他说着,就用手去摸手枪。手枪就在他跟前,他却到远处去找。他继续寻找,把身子探向另一边,却没有力气让身子保持平衡,跌倒了,血哗哗地往外流起来。
那个留络腮胡子的仆人,看到主人躺在地板上,吓坏了,竟由他的血哗哗往外流,自己跑去求救。一个小时之后,嫂子瓦丽雅带着她派人分头去请而同时到达的三位医生来了,她和三位医生一起把伤者抬到床上,自己就留下来照应他。
卡列宁宽恕了妻子,怜悯她的痛苦和痛悔心情。他宽恕了伏伦斯基,怜悯他,尤其是在听到他的绝望行为以后。他也比以前更怜惜儿子,现在常常责备自己太不关心儿子。而且他对刚出世的小女儿更是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不仅是怜惜,而且是慈爱。
可是时间越长,他看得越清楚,不论他觉得这状况怎样合乎情理,他都无法长久保持下去。他感觉到,除了左右他的心灵的美好的精神力量以外,还有另外一种粗暴的力量,这是同样强大,甚至更为厉害,左右他的一生的力量,是这种力量不让他保持他所希望的内心安宁。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带着惊异不解的神情看着他,都不了解他,期望他有什么行动。尤其是他觉得他和妻子的关系是靠不住的和不自然的。
安娜快要死时那股软和劲儿过去以后,卡列宁就发现她怕他,看到他就觉得难受,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二月底,安娜刚生的女儿忽然病了。卡列宁早晨到育儿室里看了看,吩咐请医生,就到部里去了。办完公事,在三点多钟回到家里。他走进前厅,就看到一个仆人拿着一件雪白貂皮斗篷。
“什么人来了?”卡列宁问道。
“培特西公爵夫人。”仆人回答说。
卡列宁听说培特西公爵夫人来了,想起同她有关的一些往事。他一向就不喜欢她,所以他感到不快,就径直朝育儿室走去。
“还没有好些吗?”卡列宁问道。
“很不安生,”保姆小声回答说,“可怜的孩子呀!”
他打了打铃,吩咐应声前来的仆人再去请医生。他因为妻子不关心这个可爱的娃娃,对她很恼火,就因为对她恼火不愿意到她那里去,他也很不愿意看到培特西公爵夫人;可是妻子也许会诧异他为什么不像平常那样到她房里去,所以他克制了一下,就朝她房里走去。他来到门口,却无意中听到了他不愿听到的话。
“如果不是他要出门的话,你不肯,或者您丈夫不答应,我都能理解。不过您丈夫对这事儿倒是想得开的。”培特西说。
“我不是因为丈夫,是我自己不愿意。这事儿就别说了!”安娜用激动的腔调回答说。
“是的,不过您可不能不和一个人告告别,这个人可是为您自杀过呀……”
“就因为这我才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