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想走，但这一回是她把他拉住了。

“我再没有什么说的了。把谢辽沙留到我……我快要生了，把他留下吧！”

卡列宁一下子红了脸，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一声不响地从房里走了出去。

卡列宁走进彼得堡一位著名律师的接待室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请进。”律师对卡列宁说。他阴沉着脸把卡列宁让进去，就把门关上。

“在开始谈我的事情之前，”卡列宁说，“我得说明，对于我同您谈的事，必须严守秘密。”

律师微微一笑，那耷拉着的淡褐色小胡子分开了一下子。

“我要是不能保守人家信托我的秘密，就不当律师了。”

“我很不幸，”卡列宁说起来，“成了被欺骗的丈夫，希望依法同妻子脱离关系，也就是离婚，不过要做到儿子不归母亲一方。”

律师的一双灰眼睛竭力不笑，但却因为压抑不住的高兴不停地跳动着，于是卡列宁看出来，他的眼里流露出来的不光是揽到一笔好生意的人的那种高兴，而且还有得意扬扬和欢喜若狂的神气，还有一种光芒，很像他在妻子的眼睛里看到的那种不怀好意的光芒。

“我今天来只是要预先和您商量商量。我要离婚，不过采用什么方式离婚，我认为是很重要的。如果方式不符合我的要求，很可能我会放弃法律途径。”

“哦，自然是这样，”律师说，“这事儿自然由您做主。”

这一天是星期日。一早奥布朗斯基就前往奥霍特商场，亲自选购了做筵席用的鱼和芦笋，在十二点就来到久索旅馆，他很走运，他要找的三个人都住在这一个旅馆里：他见到了刚从国外回来住在这里的列文，见到了来莫斯科视察的自己的新上司，也见到了他一定要接回家去吃饭的妹夫卡列宁。

奥布朗斯基喜欢赴宴会，但更喜欢举办宴会，举办不大的然而在吃喝和宾客挑选上都非常讲究的宴会。今天宴会的项目他很满意：有活鲈鱼、芦笋和主菜——精美而又平常的烤牛肉，各种各样的美酒。客人则有吉娣和列文，而且，为了不惹眼，还请了一个堂妹和谢尔巴茨基少爷，主客则是柯兹尼雪夫和卡列宁。柯兹尼雪夫是莫斯科人，善于高谈阔论，卡列宁是彼得堡人，是见过世面的；还邀请了出名的怪人和热心人彼斯卓夫。他会挑起他们的食欲和兴致的。

卖树林的第二期付款已经收到，还没有用光，近来陶丽也十分温柔体贴，而且奥布朗斯基想到这次宴会的各方面都感到高兴。他的心情十分愉快。只有两件事不怎么愉快。这两件事就是：第一，就是他昨天在街上遇到卡列宁，发现他对他又冷淡又严肃。奥布朗斯基想到卡列宁脸上这种表情，想到他不到他们家来，而且也不来信说一声，再联系他听到的有关安娜和伏伦斯基的一些议论，就猜到他们夫妇之间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另一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是，新上司也许不会热情接待他。不过奥布朗斯基本能地感觉到，一切都会雨过天晴的。

奥布朗斯基走进列文房间时，他正和一个庄稼人用尺子量一张新鲜熊皮。

他握了握那汉子的手，没有脱大衣和帽子，就在椅子上坐下来。

“脱下来嘛，坐一会儿吧！”列文一面给他脱帽子，一面说。

“不，我没工夫，我只能呆一小会儿。”奥布朗斯基回答说，他敞开大衣，可是接着脱了下来，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同列文谈打猎的事，又说起知心话儿。

“我该走了。”奥布朗斯基说着，第十次站起来。

“别走嘛，再坐一会儿吧！”列文挽留他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呀？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这人真够受！我是特地来的……你今天一定要来我家吃饭。你哥哥要来，我妹夫卡列宁也要来。”

于是奥布朗斯基又站起来，下楼去见新来的上司。他的本能没有欺骗他。雷厉风行的新上司原来是一个十分和蔼可亲的人，奥布朗斯基和他一起吃过早饭，又坐了很久，直到三点多钟才去找卡列宁。

卡列宁做过日祷回来，整个上午都没有出去。他正在封给律师的信，却听见奥布朗斯基的大嗓门儿。

“反正是这样了，”卡列宁想道，“这倒好些；我这就宣布一下我对他妹妹的态度，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不能到他家去吃饭。”

“请进！”他一面大声说，一面收拾文件，把文件放进文件夹。

“哈，我找到你真高兴呀！我就希望……”奥布朗斯基快活地说起来。

卡列宁原想立刻就用冷淡的态度对待他，因为他已经开始办理和妻子离婚的手续，对待妻子的哥哥应该采取这样的态度；他却没有料到奥布朗斯基心中那海洋般的热情简直要沸腾出来了。

“我要说的是，我不能到您家里去，因为咱们之间的亲戚关系应该断绝了。”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奥布朗斯基带着笑容说。

“因为我开始办理同我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妹妹，离婚的手续了。我只好……”

可是卡列宁还没有把话说完，奥布朗斯基的举止就完全不像他所预料的了。奥布朗斯基“啊呀”了一声，坐到圈椅上。

“不，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你说的什么呀！”奥布朗斯基叫起来，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

“是啊，我要求离婚实在是迫不得已呀。”他说。

“我知道你是一个极好的、通情达理的人，知道安娜是一个很贤惠的极好的女人，所以，对不起，我无法相信这种事儿。这里面有误会。”他说。

“是啊，如果这仅仅是误会就好啦……”

“我想，事情还没有开始办吧。在你开始办这件事情之前，你最好和我妻子见见面，和她谈谈。看在上帝分上，你和她谈谈吧！你就给我这个情面吧，我求求你！”

“既然您这样希望我去，那我就去吧。”卡列宁叹了一口气，说。

“五点钟，穿上礼服，请你来吧！”他走到门口，又大声说了一遍。

已经五点多了，有几位客人已经到了，主人自己才回到家。他和柯兹尼雪夫与彼斯卓夫一起进门，他和他们是在大门口同时遇到的。这两个人是莫斯科知识界的主要代表。论品格和才情，他们都是非常受人尊敬的人。

在客厅里坐着的已经有奥布朗斯基的岳父谢尔巴茨基公爵、谢尔巴茨基少爷、杜罗夫津、吉娣和卡列宁。

奥布朗斯基立刻就看出，客厅里没有他就热闹不起来。大家坐着，像做客的牧师太太似的（这是老公爵形容的），显然都猜不透他们是为什么到这儿来的，为了不冷场，勉强找一些话儿来说说。卡列宁依照彼得堡的习惯，同太太小姐们一起吃饭总是穿燕尾服，系白领带。奥布朗斯基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这次来只是为了履行诺言，是在履行一项沉重的义务。他就是造成冷场、在奥布朗斯基回来之前使所有的客人感到别扭得难受的罪魁祸首。

奥布朗斯基一进客厅就向大家表示歉意，接着就立刻把所有的人都做了介绍。然后他对吉娣说了说她今天很漂亮，就又把谢尔巴茨基少爷介绍给卡列宁。一会儿工夫他就把这个社会面团完全团弄到一块儿了，客厅里热闹起来，欢声笑语再也不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