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电话，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海报。他的目光，在“顾青砚”那三个字上，停留了不到半秒。

在他眼里，那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符号，一个即将被他攻破的、脆弱的靶心。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向校门外走去，将那张海报和他即将发起的、这场不对等的战争，都抛在了身后。他的大脑，已经开始切换频道，思考着今晚牌局上真正的对手，思考着那个代号为“西城项目”的庞大计划。

这场辩论，对他而言，不过是行军路上一块有趣的小石子，他决定顺脚踢开它，然后就会彻底忘记。

他并不知道。他刚刚踢起的，不是一块石子。

而是一块决定了彼此命运走向的、沉重的基石。

而在陆行知转身离开的二十分钟前。

中文系的办公楼里，弥漫着一股旧书、墨汁和淡淡茶香混合的气味。阳光透过高大的樟树，在铺着深色木地板的走廊上，投下斑驳而晃动的光影。这里的时间，似乎流淌得比外面要慢一些。

顾青砚正站在系公告栏前，小心翼翼地，用四颗图钉，将那张她亲手设计的海报，工工整整地钉在软木板上。

她抚平了纸张上最后一丝微小的褶皱，退后两步，看着自己的“作品”，眼神里有几分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坚定。

“唉……”一声苍老的叹息，从她身后传来。

顾青砚回头，看到自己的导师，古代文学史的权威孙敬文教授，正端着一个泡着浓茶的搪瓷杯，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她。孙教授年近七十，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似乎从她入学那天起就没变过。

“孙老师。”顾青砚恭敬地喊了一声。

孙教授缓缓走过来，他看着海报上的标题，浑浊的眼睛里，情绪复杂。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青砚啊，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老师，我不觉得苦。”顾青砚的回答很轻，但很清晰，“我觉得这是我们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孙教授摇了摇头，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关心这些？他们关心的是绩点，是实习，是毕业后能拿多少年薪。你跟他们谈‘精神’、谈‘风骨’，他们只会觉得你可笑，觉得你跟不上时代。”

“总要有人谈的。”顾青砚的目光，再次落回海报上，那目光清澈而执着。“如果连我们这些学中文的，都不去捍卫这些东西，那它们就真的要消失了。就像蓝风铃印社一样，悄无声息地，就被推土机推平了。”

提到“蓝风铃印社”，孙教授的眼神黯淡了几分。那家印社的徐老板，是他的老友。前几天，他还听老友在电话里哭诉，说快要撑不下去了。

“傻孩子。”孙教授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怜惜，“你以为这是一场辩论吗？不，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我们注定会输的战争。你准备的那些引经据典，那些情怀道理，在他们眼里，一钱不值。他们会用数据，用模型，用投资回报率，把你驳得体无完肤。他们会问你，一首唐诗，能创造多少GDP？一本《史记》，能带来多少就业岗位？你到时候，怎么回答？”

“我……”顾青砚被问住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她也预想过对手会从哪些角度来攻击。但当这些问题从自己最尊敬的老师口中说出时，那种无力感，还是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她。

是啊，她要怎么回答？

她能说，一首诗，或许不能创造GDP，但它能在一个加班到深夜的白领心中，唤起一丝对故乡月色的怀念，让他不至于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彻底麻木吗？

她能说，一本《史记》，或许不能带来就业岗位，但它能让一个身居高位的决策者，从那些兴衰成败的故事里，读到一丝敬畏，让他手中的权力不至于变得毫无约束吗？

这些，都是无法量化的。

这些，都是在这个时代，最被轻视，也最被需要的东西。

看着学生脸上的迷茫，孙教授于心不忍。他走上前，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青砚，你的心，是好的。老师知道。但是，这个世界，已经不是靠‘好心’就能运转的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被岁月冲刷后的疲惫与无奈。“去吧，尽力就好。输了，也别太往心里去。就当是……为我们这些老家伙，为那些故纸堆里的先贤们，放一场注定要被风吹熄的烟花吧。”

说完，孙教授端着他的搪瓷茶杯，转身，蹒跚着走回了自己那间堆满了古籍、像个“故纸堆”一样的办公室。

顾青砚站在原地，看着老师落寞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张承载着她全部信念的海报。

晚风，从走廊的尽头吹来，将海报的一角，吹得轻轻卷起，又落下，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知道老师说的是对的。这或许真是一场注定会输的战争，一场堂吉诃德式的、冲向风车的战斗。

但她没有丝毫的退缩。

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那是一种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光。像一根在狂风中被吹得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肯熄灭的蜡烛。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周围空气中那股书卷的气息，都吸入自己的肺腑，化为铠甲。

然后，她转过身，向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她要去寻找她的武器。寻找那些在资本的洪流中，被视为无用之物的、闪闪发光的思想与文字。

她要去战斗。

哪怕，是最后一次。

此刻的她，还沉浸在自己那悲壮而纯粹的使命感中。她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的对手，不是她想象中那些经管学院的、只会照本宣科的普通学生。

她将要面对的，是一头来自真实丛林的、刚刚舔舐过鲜血的、对她的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轻蔑与征服欲的……野兽。

而那张被她亲手钉上的、此刻正在公告栏上静静伫立的海报，就像一个古老剧场里悄然拉开的帷幕。

幕布之上，用无人能看见的墨迹，写着两个主角的名字。

顾青砚。

陆行知。

一场关于灵魂与资本、理想与现实的漫长战争，就在这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傍晚，以一种双方都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宣告了它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