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暮色(2) “是想跟你说说何乐的事,也没什么大事。”淮平站起身朝她走过来的时候,李天娇被电了一下似的往后一缩,冲口而出:“干什么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血液又凝固又沸腾。不想淮平迈开长腿,错过她的沙发,走向卫生间,又嘟囔一句:“中午吃的不对肚子不大舒服……”
她对着电话筒时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她早注意到了这个座机电话,但一拿起来她又放弃了,因为线已被断掉。这个事实证明了她判断的正确,但她的正确只证明了她的险境。她掏出手机,可它马上就要没电。她看见自己的手指拨打了何乐的号码。她虽然恨他,但他毕竟是孩子爸。还有一层原因,如果淮平突然出来,她也可以有所措辞“哦,跟家里说一声。”但是天杀的,何乐的手机仍然无人接听。她的时间太有限,手机的电量马上用完,这几乎是唯一的机会,她不能犹豫,她必须冒险。她拨了三次才拨对110,接听的录音是生猛而正义的、无所不胜的。她等了一个世纪终于有人工接听的声音,是个女的李天娇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别说话,你别说话,听我说——李天娇俯身,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和电话筒,使嘴唇和话筒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罩子,以保证自己的发声最小而音量最大。“我被一个男人认识,带到南城的一个小区了……锁上了门。”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她没有哭,只是嗓子发热。她听见冲厕所的声音,抢着道:“不知道在哪儿?是从合通路过来的,拐了几个弯。门口有家工商行。他叫了外卖……”她听见厕所门的悬锁被扭转的声音,立即坐正起来,低着眼皮注视手机屏幕,它的确没出声息,但她同时发现,它已经黑屏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的断断续续的句子有没有被听到、被听到了几句?她简直要绝望了!
沙发背挡住了她的手。淮平这时候走过来。她的心脏把新鲜的血液压迫到全身每一根血管的末端,导火索将被引爆。淮平大大咧咧地拉把椅子坐下,双膝抵住她的。看她握住一个小巧的银壳手机,手指冰凉,就双手捞住她的手。如果没有前因后果,这就是一对成年男女的防卫与进攻的游戏的开端,可她完全慌了,甚至无法分辨他的微笑中是否带有狰狞的意味,就结巴道:“是,是想告诉家里一声,结果还没电了。”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她把手机打开给他看——是黑屏的。他没兴趣地抓过来扔在沙发上,就转过脸来看她。也就是说,在她极度恐慌的时候,他近距离地端详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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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乐果然处在激烈战斗的间隙。他看见几个来电显示是李天娇的,就有意不接。他的这些朋友,有it公司的,有市场销售总监,有做投资信贷的,都是这个总那个总的,来头大,点也玩得大,每个周末都聚在郊外会所。他一个外企白领在中间其实算个小人物。但何乐头脑何等聪敏,自恃在经济社会自强不息,早几年就仗着自己的外语优势,开了移民咨询公司,颇把一些有钱没文化的或者有文化没钱的中产们输送到了发达国家。收取中间费用其实是没有任何成本的,他支出的只是经验。经验这东西,就像麻将一样的,熟张罢了。
他玩了两圈,一个人踱到大露台上,坐在藤椅上脱了鞋子、搭了脚,望着闪亮的星星和暗中摇曳的树,发了一会儿呆。想当年他在外语学院的演讲比赛上还获过名次呢,他曾经很优秀的。可市场浪打浪地,让这些没受过教育的土鳖们浮上来成了精英,他心里怎么能服气呢。他深感自己的智慧是足够的,只是手段还不够狠……这时候是晚上十点多钟,手机上闪亮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郝金原说一会儿过来的,她一时换手机了?他想着,闲闲接过来——“你怎么刚才不接电话何乐!……你这个混蛋!”竟听到李天娇的声音。声音震得他立刻把胳膊伸直,手机在伸直胳膊的端头兀自说话:“我毕竟给你养了孩子,你不能光顾着自己!”何乐侧脸,愤怒地注视着手机的亮屏。在他看来,这个电话如此不合时宜,这个女人已经疯狂——他的作为固然是刺激她的,但是婚姻的失败是两个人的责任,还有上帝的责任他找了女人,就应该全由他来负责吗?他只是一个生意人,以最小的支出获取最大的利益,是人行于世的不二法门。一条命就是一个人的整个成本,难道让他拿出半条命来完善后半截子婚姻,笑话!这年头谁也别拿道德吓唬人。道德是什么?道德就是不犯法!因此,她离婚要的钱、房子,他是断然不能答应的,那将是一笔无回报的支出。在数字时代他已经习惯于把人生翻译成为一连串数字了,她的未来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心上作恶,嘴上冷冷道:“你用谁的电话?”“你欠谁的?是你造的孽!你黑人钱……”她不回答他的话,反叫嚷起来:“我毕竟是孩子妈。你现在筹200万现款,这事算平了,你做人要有良心……”说着带了哭腔。何乐倒笑了,道:“你不是说不给房子不给钱就去死吗看你活得好好的。”不想电话里竟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最好按她的话做……”妈的什么东西?跟我来这套!何乐的第一反应是非常的气愤,他几乎要把手机摔了。但是一瞬间他突然跳起来,鞋子也来不及穿,好像很多小蚂蚁在头皮上爬动:那人是谁?他们在哪儿?刚要说话,电话里又传来“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过会打给你”的声音,然后就“嘟嘟”挂断了。何乐呆了几秒钟,跳起来返身,几乎撞到落地玻璃窗上。这岂是在谈离婚的筹码,这是一场勒索。岂止是勒索,简直是胁迫!想到这他被自己吓了一跳。隔着透亮的玻璃,他看着朋友们无声剧一样,笑,抽烟,推倒胡,实在与他的心事咫尺天涯,他的脚步戛然而止——口音有点江淮味儿,难道是他?他真是说到做到,何乐把牙根咬得紧紧的。
在他看来,这个电话如此不合时宜,这个女人已经疯狂——他的作为固然是刺激她的,但是婚姻的失败是两个人的责任,还有上帝的责任。
何乐是先认识郝金的,简直跟她一见如故。是她引见他们俩合伙做生意。她显然不只一个男人,她与他们的关系何乐是从来不深问的。他脑子好使,拉着郝金做个局,自己挣钱,亏的债可是淮平背着,何乐又趁势金蝉脱壳把公司盘出去,新的旧的债主成天逼着淮平追款,慢慢地他的生意也就完了。至于郝金自愿前途倒戈、投怀送抱,那只能说是天赐佳缘——这世界就是这么小。何乐人财两收,有相当的成就感。可是人和人就是那么不一样。如果李天娇知道了他的魅力和能力,恐怕会将他骂死。所幸他自始至终没有告诉她。他自认并无法律破绽,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什么叫做聪明?聪明就是对不断变化的外部形式的认知和适应,以及积极应对——他曾把这个成功案例教授给公司属下员工的。淮平放过狠话“何乐,你一定会后悔的,我要让你后悔。”但是这个世界,任何负面情绪都是没有用的,社会不认情绪,社会只认规范。淮平那人不是号称爱读史吗?在何乐看来,读历史的人多少有那么一点缺心眼,成天在时代的流水中刻舟求剑,寻求仕人之风,真是可笑。现在,电话那一端的两个人就是他莺歌燕舞的生活里的两只苍蝇,而且是过了季节仍旧不肯退场的。自古无毒不丈夫,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唱三国。他愤愤地想着,迅速把手机一关。各自有命,任他们在一个毒罐子里以毒攻毒吧。或者他不便解决的事,上帝会帮助解决。念一及此,他倒不急了。他不曾想,他的沉默就是把她推向深渊。
听见响声,何乐惊跳回头,头正划在斜伸过来的一根枝丫上,却见郝金款款走来。两人四目相接,微笑不语地拥吻,觉得爱神是在他们这一边的。树叶婆娑弄月影,如果没有现代通讯那一端的不详信息等待他们的将是多么美妙的夜晚。何乐想。但是他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风铃不断地随风而动,当啷当啷的,清清脆脆的,让他不得安宁他知它来自内心深处。那个小小的人,浑身完美的肉,名唤何小娇她三四岁时最喜欢风铃。她妈妈给她买过贝壳的,也买过玻璃的,还有金属的、木质的。他也给她买过好多个。他们两口子互相交恶,但是谁也不肯得罪女儿的,她是他们真正的主。可他总不至于为了女儿陪葬后半生吧。
淮平放过狠话“何乐,你一定会后悔的,我要让你后悔。”但是这个世界,任何负面情绪都是没有用的,社会不认情绪,社会只认规范。
郝金看起来有一点好莱坞风范,咖色蕾丝花边衬得脸色十分苍白美得传奇。听他急赤白脸地说完,瞥了一眼他的手机,沉吟道:“你确认是淮平?”“听口音是他。还有谁?老沈上次已经摆平了,徐曼那边也给了好处。想不出还有谁。我又没干缺德事。”“那就好办。”郝金道:“我了解淮平。他也就吓唬吓唬你,量他不敢!”“不敢什么?何乐本是想问:“不敢杀人,还是不敢强暴?”但不便明说。何乐祖籍山东,受传统文化浸染多年,或许在他心里,后者的打击会更大些吧那样说起来将多么难听。但他这些隐秘的想法是万万不能出口的。郝金笑道:“他什么都不敢。他是一个好人,这就是他的悲剧。”说得何乐不语,便道:“我是担心她的生命安全。”郝金点点头:“你是有道德感的,我懂。”继而笑道:“但是她对你有道德感吗?你忘了上次她跟你拼命了?还有一层,”郝金道:“咱平常开车经过派出所都绕道走别没事找事自己反惹一身骚。”
忽有人推门朝他俩喊:“何乐该你上场了。呦,金金也在。”却是杨嚎:“行了你俩,留着晚上温存吧,快来快来。”
他们起身手牵手往屋里走。她跟了他好几年了,那女人是她的天敌,而这时机这么要紧。郝金遂停下来,附耳道:“200万正是你从他那里赢来的数目,淮平无非是想找个平衡罢了。天塌不下来。你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稳住点劲儿。”何乐点头道:“我懂。”郝金头抵住他下巴,笑道:“淮平那人很神经的——成天戴个帽子,从没见他摘下来过。估计是脑袋上有个疤痕吧!呵呵,这回正证明了他的愚蠢,我怎么可能跟这种人在一起。”说得何乐的脸松弛下来,笑道:“对不起亲爱的,让你为我操心了。你一句不谈自己的处境,真让我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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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楼群的外围是一棵棵高大的杨树。北京就是这点好,杨树种植在城市的边缘和主干道上,勾勒出一派方正轮廓、帝王雄姿。有人说它们是20世纪50年代从前苏联进口的种,带着一股俄罗斯式的忧郁和肃穆。然而这些城市的主体,这一晚却被秋雨模糊了,暗的夜连着暗的夜,一片片叶子如一只只大鸟从天而降,落了一地的晚秋凄凉和人世沧桑。
他们所在的三层,每一个窗子都安装了防盗窗,密实的竖条子,间隔刚好是一张脸的大小。因此从外部看来,实在有点像监狱。但如果是底层的灰色防盗网,看起来又像是鸟笼子。李天娇从窗帘掀起的一角可见近距离的对面,似乎亮着灯。她恨自己既不是监狱中的囚徒,也非笼中之鸟,却比它们还少有自由。
如果是她被双手反绑着、嘴上贴着胶条,那就是警匪片了。实际上从天花板俯视下去,可见李天娇并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拢住膝盖,倾听一样歪头看他。淮平俯身双手撑住头,帽子的低檐把眼睛全遮住,手肘撑住膝盖,痉挛一样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起来比她还要痛苦。“屋里热,还不把帽子摘了?”她说。“命不等人,医院里一个疗程一交钱呐。200万本来就该是我的,我又没管他多要。”他说。他们两个的对话断断续续的,交叠在一起。屋里开着电视机,里面传来惨烈的呐喊。因为音量开得小,倒成了古怪的背景音。他们在几个小时里实在是很难把十几年都说清楚的。这也是李天娇的聪明之处——他当然是不肯让她离开半步的,而她只能全心全意地顺从他,安静地充当他的故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