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暮色(1) 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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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真是安静,因为最激烈的喧嚣往往悄无声息。正如在暮色将近的时候一个妇人默默地走,没人听见她胸腔里一列火车的行进——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匀速的,硬碰硬的,催眠的,淹没了一切噪音的更大的噪音。北京秋天的街景本就凌乱,偏偏这条位于旧区的街巷又狭窄得很,高高低低的喇叭声就是司机们雄壮的叫骂。这还不够,有人探出身来嚷:“嗨,那女的,说你呐!又不是机动车,在大马路上走!”李天娇失魂落魄一躲闪,忽觉得胳膊肘被一把巨大钳子狠狠夹住,不免回头,却是旁边有人扶了她一把。那人穿土黄色外套,竖领子,不合时宜地戴了太阳帽,帽舌压得极低。咦,她倒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在这个热闹的地段那人瞬间已被淹没。这时候已是11月份,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极细小的雨滴就是水的沙尘,像上帝的手沾了水,水星直溅到人的脸唇上。她脸一凉,难免朝向那人走掉的方向。因为脚步错乱,这世界便在她的颠簸中忽左忽右。
她明明是在哪儿见过他的。或者他像她少年时代的一部电影里被冤枉的小偷?高个子,瘦脸,眉眼之间没有距离,隐在一小块暗影里,看起来总是皱着眉头对世界充满了疑虑。少年时代她的梦想就是成为穿雪白衬衫的女主角,在几个人围打他的时候冲上去,挡在他前面,大声说:“我证明他!”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也是颇有胆气的一个人,她父母在三姐弟中一向最看重她的,只可惜后来没有学成法律倒成为了一个国家机关里最平庸的角色,管理财会审计。一个有学历的女人一旦成了公务员,结了婚,生了孩子,经历了办公室种种心智磨砺,外形也就大致趋同了——肥圆的屁股,雀斑脸,焦虑的神色脚上的粉白短袜邋遢得很。可要让她像办公室那些时髦女孩子,光了脚,穿尖头皮鞋、窄腿裤,露出性感的小踝骨、绣花胸衣带子,她又觉得破除了一贯的规范,身上先不自在起来。
在时髦的女孩子眼里,这个叫做李天娇的妇人确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乏善可陈。只有成熟的男人才懂得,老去的女人往往更善煽情——她让他趴下,双手上抹了油从他的脖颈处一直滑下来,骑在他背上像情色服务一样殷勤。她忽然想到自己多年以前的生产,那些撕裂的疼痛让她的五脏六腑变换了全新格式,一个婴儿腾挪出的空虚必须由婴儿的父亲来填充,她越想越感到自己的不安分。孩子吸干了她的青春,长大成人,而她呢,年轻时的矜持和自尊恐怕也被岁月吸干了。她温存地扳过他脸来。当了母亲的女人从来都把男人当作婴儿她的嘴唇就是包裹婴儿的襁褓,而其实她是在求他。这时候,她的丈夫何乐,终于不情愿地翻过身,仰面打了个哈欠:“啊哈……”然后冷静地看她,建议道:“行了你,早睡吧。”她原本火烧火燎地要爆裂开来,却一下子闭合了,浑身上下沁出了汗,虾米一样地蜷缩。他就像她旁边婴儿一样坦然睡去。她是烫的,他却是凉的……说话间这也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她是逐渐发现他的秘密的。后来他的秘密在他们之间已经不成为秘密。她似乎在泥沼中被糨住了,他又得寸进尺,甚至被她女儿撞见过两次,跟那个妖精一样的女人郝金——他寻求欢乐,凭什么伤害孩子!她几乎和他拼了命。最后倒是何乐被逼急了,道:“骂谁不要脸呢?我又没求你黏着我。谁规定结了婚就不能追求幸福?你规定的?这年头谁也别拦着谁,告诉你,拦也拦不住。”她真恨自己!一个女人如果在年轻时代没有嫁对丈夫,中年以后就完全地江河日下,没有一件事是真心高兴的。她母亲辞世早,偏又赶上她父亲住院,往后看,人生一片荒芜,她不能想下去。她的火车就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终于破碎了心肺直开到火车道上。戴红箍的协管员郑重地举起旗子,汽车、自行车听话地停下来,尖锐的呼啸声由远及近,成为淹没一切噪音的更大的噪音。有时候她想,甚至她常常想,只要往前一冲,一切将变得简单,痛感也只是瞬间的事……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这年头谁又不是活在火车道的边缘呢?她随众人过了火车道。风大起来,别人的秋天是无边丝雨细如愁,她的秋天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那人是从她身后围上来的,先是慢她两步,逐渐并了排。土黄色外套,竖领子,不合时宜地带戴了太阳帽,她心里咯噔一下子——这人不是消失了,又从哪儿冒出来了?她干脆停下,以一个妇人经多见广的神情,不胜其烦地回脸看他。一时间他和她脸对脸照个正着。事情真是奇怪,她认出他的时候张口就叫上他的名字来:“哎,淮平?你怎么在这儿?我刚说看你眼熟呢,真是太巧了。”可不是她少年时代的邻居么。那时候一片老旧的楼群里头,黄昏的草坪上总有半大孩子。淮平个子高,每次路上遇见她,总是没腔没调地吹两声口哨。有一天他忽然走过来,把自行车横在她前面。他把一个少年人的所有大胆和放肆聚集在眼光里,用力看她。那一天从生理学上讲,她还是处女从心理学上说,她已经成年了——这么久远的事到现在她还记得,想起来她又要笑掉牙齿。
淮平毕竟还是老练些,笑道:“哎,真巧。你倒没怎么变。”“哪儿的话?老啦!”李天娇笑道。她其实是想问“这么多年,我老了么?他已经听懂了,立时笑道:“还真不见老,也就三十出头吧。三十岁的剩女现在最吃香了。”“瞧你说的,还剩女呢?孩子都十八了。”他们站在街雨中说话终归不妥,淮平仰头看天,低声道:“要不坐我车,边走说聊?一会雨大了想打车都找不着。这天阴冷,站长了冻得慌。”他的大伞正好一半遮住自己,一半遮住她,他的话也完全在理。天真怪刚才还是小雨星,现在忽然大了起来。女人在感到寒冷的时候往往是丧失理智的。何况在这个城乡结合部地段,顷刻间漫天的雨线向左倾斜,远处的车灯模糊而闪烁,在很多伞的间隙,很多人匆忙跑过去她心里真是说不上的没着没落,似乎只有眼前这个人是温暖的,可亲的,代表着过去的岁月。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一句体恤话了……淮平随以撑伞之势挨近她,臂膀拥住她疾走。后来她回想起来,或许就是因为她本是一个平静之下充满蛮暴之气的女人,正需要在一个肯綮处让命运的火车飞出去,所以对世界的警惕也一时放任。因此忽然相逢的两个人,熟人一样上了他的车,跃过吵闹的红绿灯,朝着苍茫暮色的尽头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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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车上的时候还蛮有兴致。淮平父亲是安徽人,他小时候在北京长大,现在四十多岁了细听还有一点江淮口音。他们说了一圈相熟的人,谁离婚了分房产争得厉害,谁发了财生二胎交罚款就二十来万,谁的儿子读高中的时候互换到美国科罗拉多州念大学了。听淮平话里的意思,他母亲现在老家由亲戚养着,他哥一直卧病在床,由他管——那时候他哥总帮他打架,两人情谊一向很好的。她连“呦”了好几声,心下倒生出一个疑问。在她的这个年纪,只有在怀旧的时候才真正活泛起来,笑声也十分清脆,辞色之间即使过分热情也显得体。他又谈起,她年轻时的样貌可谓风华绝代,凡是遇见的人,没有不驻足神往的。“你长得漂亮,你难道自己不知道么?”他低声道,眼睛看她。她顺手拢了拢头发,笑得一抽一抽的。她很久没有这样的礼遇了。其实老去的女人在男人面前还是有莫名的自卑的——他们不追求她们,就是她们的失败。渐渐的她的话锋顺从了他的话锋,又有曲迎之势。因笑道:“咦,你孩子也大了吧?怎不生两个?其实还是生两个好。”淮平笑笑没吭声,继而沉默。他的沉默如窗外无限的雨夜,在对面一错车工夫,忽然被灯光照亮,又忽然暗下去,反而让她多了遐想——他倒是有没有家室呢?其实,如果不是后来淮平父亲过世、他们搬了家的缘故,时间很快会延续到他们的青春时代,或者两个人的命运会被改写。至少她是这么看的。后来他母亲也病,他哥也病,他没好好念大学。都怪他命数不好。她刚结婚那阵子他们还见过面。但他有意避着似的,两人再无联络。她只道是他多年不见反而生涩,因此更加起劲地说笑起来。
淮平忽冒出一句:“那你怎么样?你们家何乐对你好么?”“他!别提他。”她撇撇嘴。忽抬眼道:“咦?你倒记得他叫何乐?”淮平道:“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李天娇道:“我说了么?我都忘了。”淮平道:“我还知道他钱挣得不少,就是人有点那个。”这倒叫她费解了,原想问“听谁胡说的”,却没出口。何乐朋友又杂又多,拐了弯认得也是有的。而她还在矛盾着,究竟是该炫耀生活幸福呢,还是该倾吐生活问题?这一天恰是周五,她女儿何小娇本要回家,偏几个要好的同学约到郊外去玩。她倒惦记着是不是要到医院看一眼她父亲。实际上她今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正好有工夫温存自己青涩的过往。
她顺手拨个电话给何乐,她的手机就剩下一格电池了。但何乐从来是忙得电话也听不见的,蜂音响到极限发出“嘟嘟”声。她发短信的时候往窗外看了一眼,雨仍然大,每一条街巷都是相似的。因抹了抹车窗玻璃笑道:“这到哪儿了?都不认识了。”又低头按键。何乐一定又去杨嗥那喝酒打牌了,他们是带钱的。那女人就是他在那儿认识的。他们几个合着伙骗她,她也清楚。上次她电话打过去,是杨嚎接的:“嫂子你放心,我给你看严他。他是唐僧我就是孙悟空,哪个小妖也叫她不敢近身!”可她已经懒得降妖了,他们之间是没有未来的……因悠悠道:“现在这世道,什么不是假的?孙悟空都能成个骗子,还有什么是可信的!”不想淮平笑道:“人家孙悟空也是个孤儿打几场架,杀几个坏人,还给镇在大山底下,容易么人家!”一时间她没接话,他也不说话。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酝酿着怪诞的沉默。而她在沉默中忽然发现,他的方向已经偏离了她的方向。
他们一见面他就把她带到一个房间,似乎有一点过分了。但是他或许想让她看一看他的生活呢?她想。她年轻时代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成年男女进入一个封闭空间,终归是不妥当的。但是这时候,她心里闪过一丝何乐。他那么伤她,伤她那么狠。他们是没有未来的可她的青春还没完呢。甚至她心里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感——她倒要给他看看,他扔了的货色,还有人宝贝着呢。管他呢!所以,与其说淮平把她诱导进房间,不如说她主动配合,有说有笑。她甚至想,又有谁知道上帝的安排呢?或者他老人家愿意让她历经磨难之后,有一个更好的归属。总之让一个身处困境的女人遇见一个不讨厌的男人而克制住幻想,显然是困难的。但是她真的进到屋子里以后,才发现事情完全是另一番情形。
总之让一个身处困境的女人遇见一个不讨厌的男人而克制住幻想,显然是困难的。
这屋子的窗帘是闭合的,被子团在床上,似乎是一间两居室,混乱得超过了她的想象。用混乱这个词还客气了,应该说这是一个暂时的居所。地上满是烟头,手纸卷抻长一窄幅白条子,沙发上有钢儿、快餐盒和一次性筷子。她嘴上正问着“这些年你过得怎样,就住这样的房子”的话,却一时怔在那里,脸色骤变。回转身体的时候,他在她身后关严了门,用钥匙转了几圈锁死。然后用钳子一样的大手握住她的臂弯,引她到沙发边按她坐下。
她的冷就是从臂弯处被夹紧的部分蔓延开来的。她不大懂他的意思。她倒并不害怕,只是本能地把自己收紧了。那一刻,她原是准备防御他的性偷袭的,可他似乎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兴趣,而是点了一颗烟,坐到沙发上。又站起来,把窗帘的缝隙仔细地拉上。当他的沉默远远超过了礼貌和客套的时候,她才感到不安起来。准确地说,是恐慌。这和她想象的情调有着太远的距离。这算什么?算胁迫吗?她一想到这个词心里一激灵。怎么会想到胁迫呢?或者是因为这屋子太黑暗的缘故,使她产生了一连串关于黑暗的联想。也许是比胁迫更加险恶的处境呢?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他想要的不是她,而是她所能提供的一切。她能提供什么?是钱吗?想到这李天娇出了一身冷汗,鸡皮疙瘩一直蔓延到耳朵根。她盯牢淮平的脸,也并未得到确切答案。他正低着身子脱去外套,又放置他的大黑伞。无论如何,她需要冷静。她所做的事,就是尽快离开这里。
她因笑道:“哎那,那你就住这里?是买的房还,是租的?”她听自己的声音像被冰冻过的,哆里哆嗦的,不均匀地蹦出来。倒是淮平似笑非笑地看她,道:“世界多残酷啊,要说还是小时候的朋友来得牢靠。”李天娇鸡啄碎米一样点头称是。或者,他就是由于处境不好,临时借朋友的房子吧。毕竟他并没有对她动粗。她想。因大胆道:“这么晚了,你没吃饭吧?今天我请客怎么样?附近有什么好馆子尽你挑。淮平笑道:“不必。出去反倒麻烦,叫餐很方便的。老朋友了也别讲排场。”“哎呀,那算怎么回事?”她徒劳道。他也不言语,手拨通了叫餐电话。那个瞬间她曾经想着要不要大叫“来人哪”,电话那一端肯定听得见的。但同时她注意到了他拿电话的手,骨节粗大,有力,并且十分坚持。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