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本站设为首页
收藏天地网文

天地网文

首页 书架
字:
背景色: 关灯 护眼
首页 > 舅舅的花园 > 第13章 (5)

第13章 (5)(1 / 1)

 第13章 (5) 我娘经常谈起我大舅读书时的艰苦,那时我三姥爷不想让我大舅出去读书,想让他早点结婚生子,留在身边,但是我大舅却不想这样偷偷地报考了一个师范学校,被录取了,这才敢告诉我三姥爷,谁知我三姥爷听后,大发雷霆,坚决不让他去,父子两人大吵了一顿。我没有见过我三姥爷,他去世很早,我只见过他的一张照片,穿着那件旧羊皮袄,坐在躺椅上,双手袖在袖筒里,目光却很严厉。据说我三姥爷是个性情乖戾的人,又很强悍,在我姥娘家门上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不用说孩子们怕他,就连他的两个哥哥,也惧怕他三分,他发了怒,简直没有人敢劝他,在我大舅读书的事上当然也是如此,我大舅在别的事情上依顺他,但唯独在读书这件事上,却很倔强,不肯屈服,我三姥爷当家当惯了,谁敢违拗他的意志?于是他们父子俩就对峙上了,谁也不肯退让,“……那时候,你大舅真是为难极了,去上学吧,你三姥爷不让他去,你三姥娘又有病,你二舅还小,他一走,家里没个照应处,不去呢,他又割舍不下,他是真想念书,我问他念书有啥好的?他说是为穷人,要翻身,读了书才能求解放,说了一大堆我也听不懂……,我记得那是秋天,快收棒子的时候,我正在地里干活呢,你大舅偷偷地来找我,跟我说,姐姐,我爹不想让我走,我要偷着走了,我走后,家里我娘和弟弟,你就多帮我照看着吧,我说你就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有我一口吃的,也不会饿着他们,我又问他,路上的盘缠够不够?他说找人借了几块钱,我说你在这儿等着,说完,就跑着回了家,那时候我快成亲了,也攒了一些私房钱,回家就取了来,有二十多块,我都给了你大舅,对他说我这儿也不多,你在外边省细着花,别亏了自己,啥时候缺钱了,就往家里捎个信,你大舅一看就哭了,说,姐姐,你好不容易攒了两个钱……,我说,啥也别说了,你在外边好好念书就行了,快走吧,别让我三叔知道了,你大舅这才一边擦着泪,一边赶着上路了……,你三姥爷的气性真大,知道你大舅偷着跑了,暴跳如雷,后来直到你大舅毕业了,到烟庄公社去当了文书,你三姥爷也没原谅他……”

“那时候,你大舅去念书,可不像你们现在,四五里路,骑着个车子就去了,那时候,也没有自行车啊,到哪里都是走着去,你大舅的学校又远,有二百多里地呢,他去上学,要走两天一夜,路上背着被卧,背着干粮,饿了,就啃两口干粮,渴了呢,看见人家浇地,就在垄沟里喝点凉水,从大清早一直走到太阳落山,天黑了,就找个人家看庄稼的窝棚,在那里凑合着歇一宿,第二天再接着走,到了学校,脚上都磨出泡来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娘一边纺着线,一边给我讲我大舅读书的故事,纺车吱吱地转动着,煤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将我们的身影映在后面的墙上,又黑又大,不停地摇晃着。我盯着那些晃动的影子,脑海里浮现出我大舅去上学的画面: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背着铺盖卷儿,风尘仆仆地行走在路上,月亮升起来了,照着他孤单的身影,他看一看前方,前方的道路仍然很远,他停下来,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咬紧牙关,继续坚定地向前走去。这样一幅画面,长久以来留在我的印象中,直到我大舅去世,直到现在,我想起我大舅,仍会想起这一幅画面,我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历史的幽深处,那一个青年,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艰苦地跋涉着。

然而当我长大时,我大舅已不是一个青年了,他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在政治上也经过多次反复,跌倒又起来,受批判,靠边站,吃尽了苦头,现在他又成了一个领导。当年的那些追求,他还在坚持吗?那时候,我想不到这些问题,只是感觉到我大舅是和蔼可亲的,他的话不多,但语气很温和,很亲切,总是笑着,跟我们这些小孩似乎也没有距离。我大舅仍然喜欢读书,他的书房总是掩着门,我和坤哥不敢走进去,甚至不敢在附近大声喧哗,我们稍微闹出了一点动静,我大妗子就走了过来,对我们说,“你俩到一边玩去,小坤,没看到你爸爸在看书吗?”我们一听,就赶紧跑远了,我大舅在读书,那似乎是一件很神圣很重要的事情,我们是不能打扰的。

我大舅家的书很多,我在村里找不到书看,精神上寂寞,又饥渴到我大舅家去了,有时候也会从他们家里借两本,看完再送回去。我大舅很喜欢我的一点,就是我也爱看书,每次去他家里,他总是夸我还让坤哥跟我学,他还跟我娘说,“咱家的孩子这么多,我看都不像念书的料,就二小还行。”不过我大舅也实在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跟我们见了面,寒暄几句,问问读书和学习的情况,别的就没有什么话了只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听我娘说,听大伙聊,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话,表达他的意见。所以我大舅虽然态度很亲切,但我在内心里,却又感觉亲近不起来,他太严肃认真了,不随和,不幽默,让人也轻松不起来,这一点他就不如我二舅,我二舅不管到了哪里,总是嘻嘻哈哈的,插科打诨,很快就跟我们这些小孩玩在了一起,我大舅呢,他总是那么一板一眼的,我想这可能是由于他总在想问题的缘故,他比我们站得更高更远。

那一年,我们县里举行了一次中学生运动会,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体育场里,彩旗招展,歌声嘹亮,伴随着雄壮的音乐,各个学校的代表队陆续进场,学生们坐在四边的观看席上,热切地为自己学校的运动员加油,我也是观看者中的一员,和周围的同学兴奋地一起呐喊着。运动员进场之后,会场逐渐安静了下来,主持人宣布请领导讲话,这时我才赫然发现,讲话的竟然是我大舅,他讲的是什么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看到我的大舅站在那里,很有光彩,很有风度,他的语调铿锵有力,带着扩音器的颤音,回荡在体育场的上空,激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是我第一次在家庭之外的场合见到我大舅,但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形象与我平常所见到的,是如此不同,我想或许那是他的另外一面,是我所无法了解的。

我大舅家的书很多,我在村里找不到书看,精神上寂寞,又饥渴,到我大舅家去了,有时候也会从他们家里借两本,看完再送回去。

那之后不久,有一天下午放了学,班主任靳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他提起了我大舅的名字,问,“他是你舅舅吧?”我点了点头,他很兴奋似的说,“前几天我见到了他,他很关心你,还问起了你的学习情况,我说你是我们班上最好的学生,他听了很高兴。”我窘迫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有些诧异,平常我很少将家里的事和学校里的事混在一起,好像学校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是与现实无关的,听他这么一说,家庭与现实好像绕了一圈,又从另一个方向来到学校,来到了我的面前,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红着脸低下了头。靳老师又说了一些关于我大舅的话,不知怎么算起来,他也是我大舅的学生呢,他说很尊重,很佩服我大舅的为人,他还说起了我大舅在国棉厂时如何简朴,如何跟工人吃住在一起,等等,说了好半天,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还意犹未尽,最后他对我说,“再见到了你舅舅,代我向他问好吧。”我点了点头,就走了出来。从此以后,靳老师对我似乎更加看重了,但是他的看重,并不让我觉得荣幸,反而感到有些别扭,我觉得这主要是来自于我大舅的影响,而并不是对我本人的肯定,而我,并不想因我大舅而让人另眼相看,我就是我,我只想让人从我的表现来看我,而不是根据我跟什么人的关系来判断,不管这个人是我大舅,还是别的任何人。

那一天放学后,天色已近黄昏了,还没到上晚自习的时候,我跟几个同学到学校外面去玩,我们跑着,跳着,笑着,高高兴兴的,不知不觉来到了我大舅家附近,以前我和坤哥去玩的那个两层楼的公共食堂,也还在,不过已经废弃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我们在那里奔跑追逐了半天,满脸是汗,都累坏了,便跑过去,拧开那里的水管,洗一把脸,然后咕咚咕咚大口地喝凉水。我正趴在水管下,两手捧着水喝,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见正是我大舅,他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看来他是下了班回家,路上见到我,才从自行车上下来。我赶忙跑过去,他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说在跟同学一起玩他点了点头,又用责备的口吻对我说,“以后不要喝凉水了,容易闹肚子,离家这么近,要喝水,就到家里去喝点热水”,他顿了顿,又说“带你的同学一起去也行,到家里去玩玩。”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点了点头,“恩”了一声。他又说,“你去跟他们玩吧,别误了上课,有空了多到家里来。”说着,他跨上自行车,向胡同深处骑去,他骑得很慢,晃悠悠的,落日的余晖洒落在他宽厚的背影上,苍白的头发上,温暖,柔和,明亮,我注视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心中泛起一种难言的滋味,我知道他在向那个花园一样的小院骑去,而我离那里,却是越来越远了。

7

我大舅的病,来的是如此突然,让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那是中风,真像是一场飓风一样,呼啸而过,将一棵大树生生地连根拔起狂风过后,枝残叶败,纵然还能活着,也已经大伤元气了。我大舅被这场病袭击之后,躺在病床上,也不会走路了,也不会说话了,我们去看望他,他紧紧地拉住我娘的手,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望着我娘,眼泪慢慢涌出,又一滴滴落下。我娘知道他心里难受,委屈,但也只能说一些安慰的话,让他好好养病,他似乎也能够听明白,缓慢地点着头。

我大舅一病,家里的生活全乱了。我大妗子从棉麻厂请了长假在医院里照料他,没日没夜的,很快消瘦了下去。大红和二青带着孩子,又要工作,又要来照看我大舅,忙得不可开交,走路都风风火火的。三芹和坤哥,都还在读书,他们的生活和情绪也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回到家里,冷清清的,没有人,也没有热腾腾的饭菜了,到了医院,见到的又是一幅凄惨的景象,而周围又有多少人,只因我大舅一病,对他们从笑脸变成冷脸了呢,真是难以数说,我想他们后来考学不甚理想,也与此相关。

我大舅的病,来的是如此突然,让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

隔着漫长的时光回望,我觉得这场病对于我大舅和他家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在那之前,我大舅家是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家庭和谐美满,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而且据说,我大舅也正处在升迁的关键时刻,如果没有这场病,他会升至一个更重要的领导岗位,而现在,一场病,正如一场狂风暴雨,将满院的花朵吹得七零八落。

我大舅的病恢复得很不错,在医院里住了两三个月,他可以慢慢站起来,走路了,只是说话仍然说不清楚,他的舌头似乎不会打弯了,嘴里胡噜胡噜的,像含着两三个核桃,他说起来困难,我们听起来,也很模糊,常常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有一段时间,只有我大妗子能听懂他的话,只好当我们的“翻译”。我们去看望他,他很高兴的样子,嘴里呜噜呜噜了一阵,我大妗子就对我娘说,“你兄弟说,地里这么忙你还来看他,他很高兴,他说,让你们吃了饭再走。”我娘就说,“忙啥呀?地里也没什么活,等你的病好了,再到我们那地里去看看,今年的庄稼长得可好哩。”她的声音很大,怕我大舅听不清楚,我大舅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着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懂了。大多数时间,是我娘和我大妗子聊天,我大舅坐在旁边,脸上带着微笑,倾听着。我大妗子的嗓门还是那么亮,那么快,她亲热地对我娘抱怨着,说“你兄弟”现在简直跟个小孩似的,该吃的药不吃,该做的锻炼不做,还得人家督促着,医生嘱咐他要静养,他还操心着单位上的事,好像地球少了他就不转了,等等,等等。那时候,每次去看我大舅回来后,我娘都很伤心,很感慨,她说,“你大舅好好的时候,多风光呀,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心里就觉得难受,又可怜。”

现在,我还珍藏着我大舅的一叠日记,是写在信纸上的,那是他当时单位里的公用信笺,上方印着这个委员会的名称。我还记得看到这一叠日记的情景,那时我已在外地上了几年大学,有一次回家,跟我娘去看望我大舅,那时他的身体更弱了,耳朵也有点聋了。我去上厕所,在厕所里看到了这叠日记,它们被当作手纸,放在那里。回到屋里,我问坤哥,“我大舅的日记,怎么扔在厕所里了?”坤哥大咧咧地笑着,不在乎地说,“嗨,反正也没什么用了。”我说,“那我拿回去看看。”他说,“那东西有啥用?你要看,就拿走吧。”于是我返回厕所把这叠日记拿了回来,一直带在身边。我想肯定还有更多的日记,但没好意思找他要。这叠日记也不全,没头没尾的,从那一年的5月4日到6月21日,大约是他生病后两三个月后写的,字迹清楚,前后的部分或许已被当作手纸用掉了。以下的内容摘抄自这叠日记,语法错误也不修改,涉及到的人名我用1010代替:

"5月4日(四月初七)星期一半晴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