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年轻时丢了冀北，朝中弹劾。于是卫娘子和沈都司主动请缨，收复冀北。他们夫妇二人日日与军士同吃一锅饭、同喝一口酒，曾言不收回冀北誓不还朝。”王闻道的眼眶里淙淙流出泪水，没入络腮胡中。

“卫娘子，不，卫总兵。”王闻道咬了下舌头，继续道：“卫总兵刚到冀北时，她月子还没出，她每天照镜子、或者看沈都司，她偶尔会问，不知道阿筠长的更像父亲还是自己。”

“我本是冀北流民，老婆生了儿子，需要米粮温饱，我去偷军粮，被卫总兵抓到。卫总兵打了我三鞭子，然后把我收入麾下。”

“卫总兵说，冀北之祸，究其本因，乃是汉人兵马无法与草原虎狼之兵相较。”

“卫总兵拿出自己的嫁妆银子，专门寻来我们这些骨骼高大的流民，安置成兵。”王闻道说到这里，看向卫少渊：“如果你在，卫总兵也会收你做‘卫家军’。”

卫少渊听到“卫家军”三个字，眼皮一跳。

他也在冀州的卫所待过，知道朝廷的兵卒又杂又乱，仅靠卫所那些兵卒人马，那大汉恐怕要吃一辈子败仗。

“卫家军”是卫良玉的私兵。

卫少渊又问：“‘卫家军’有多少人？后来沈成江失势，他儿子儿媳全部在诏狱里自尽，这支军队呢？”

王闻道看着卫少渊，忽然笑了一下：“‘卫家军’三千人，个个骁勇善战；二十年前，我们已经打到了迁民关，但这时，庆瑞帝连发十三道金令让我们回朝；沈都司和卫总兵不愿，他们就把沈阁老和小公子都关进了诏狱里，按了一个谋反的罪名。”

卫少渊一把抓住王闻道的衣领，拎起这个膀大腰圆的二品大官：“我问你那支军队呢？”

“死了。”王闻道咯咯笑起来：“被桑格的‘狼卫’咬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了，哈哈哈，杨昌平这个老东西，他以为是我出卖的卫家军，喜笑颜开地给我升了官，让我做冀州布政司。”

“哈哈哈！老子是卫家军！杨昌平没见过‘狼卫’，以为‘卫家军’已经是这世间最骁勇的兵士，他到现在还以为‘卫家军’是死于内祸而不是战死沙场！妈了个巴子的！”

“‘卫家军’只有战死，不起内祸！”

讲到这里，王闻道忽然悲嚎起来：“那为什么让我活了下来啊！为什么啊？我也想和兄弟们一起死？为什么让我活下来了啊老天？！”

卫少渊无力的松开王闻道，任由王闻道瘫软在地。

所以沈筠十七岁就敢独入桑格的王帐，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挑唆“狼卫”和桑格心生嫌隙。

汉人的兵法虚虚实实，诡谲多变。功高震主却是天下人都害怕的。

沈筠的家人都死了，死在了“功高震主”里，死在了先帝要沈家权势的那一天。

沈筠他恨不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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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好恨的。”

沈筠抬头，夏侯疾坐在窗台上，背后的月亮已经高高升起。

“爷爷临死前告诉我，这是‘愿赌服输’。”

阿淑在轻轻地给沈筠梳头，夏侯千户送来的大头木梳，听说睡前梳一梳，可以缓解头疼。

沈筠垂着眼睛：“先帝即位的时候，和现在的李承德一样，还没三十岁，十分年轻。爷爷说，年老的臣子把着权势不放手，这像什么话？君要臣死，臣便坦然赴死。不然闹的满城风雨，还要半城百姓陪葬吗？”

“那时，我们锦衣卫都收到了消息，你娘已经打到迁民关了，先帝居然不让再打了。”夏侯疾说。

“嗯。”沈筠回话：“当时我也不懂，现在我明白了些。若我沈家只是丢了冀北，那史书大肆笔墨，尽可多写我爷爷是如何玩弄朝政，奸佞当道，丢了土地，民不聊生的。冀北可以收复，但绝对不能是我沈家人收复的，不然史官怎么写？难道要去骂君父吗？”

夏侯疾“呸”了一声：“心真黑！”

“我们玩权势的心都黑。”沈筠又说：“比方说，当年我遇到卫少渊，看到了桑格的‘狼卫’，我可并不是一点私心也没有。”

夏侯疾挑眉：“怪不得你让他也姓‘卫’。”

沈筠“嗯”了声，又有些惋惜：“可惜我当年还是太年轻，自觉杀了桑格，关外便成不了气候，收复冀北是早晚的事。我更愿意来京城斗先帝和杨昌平，耽误了我第二支‘卫家军’。”

夏侯疾：“所以你准备回冀州，也是为了这个？”

“冀北是我爷爷丢的，冀北的流民由我安顿最好。至于‘卫家军’……”

沈筠顿了下，眼角难得翘起，他肖似其母，本就有些男生女相，只是平日一副高深莫测的做派，让人觉得他老谋深算、手段狠辣，他如今神情有这片刻的放松，黄铜镜里立刻映出一张如粉面芙蓉花一般的脸。

“我去过冀北，我见过迁民关外的流民、野户、杂胡是何等乱相，能收复冀北，一百来个普通士卒可做不到。”

沈筠想到六年前，那是桑格训练的最小的一批狼卫，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与狼同榻而眠，大约，也就一百多个孩子。

“我们‘飞骑上将’已经将第二支卫家军练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