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眼。
林深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新海市的早晨有一种虚假的蓬勃感——玻璃幕墙反射着过分灿烂的阳光,穿行的人流脸上带着标准化的匆忙表情,智能广告牌用温柔的女声推销着“今日份的心灵平静”。
“后座有苏芮准备的早饭。”沈铭握着方向盘,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今天穿了一套半旧的正装,是三十年前委员会研究员的制式服装改的,肩线已经有些松垮。“她说你必须吃。”
纸袋里是两个还温热的饭团,用海苔仔细包着,里面夹了煎蛋和肉松。林深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米粒的温热和芝麻的香气在口腔里化开,像一个小小的、坚定的锚点。
“紧张吗?”她问沈铭。
沈铭笑了,笑容里有种近乎透明的疲惫:“肺癌晚期患者的最大特权,就是可以免于很多世俗的紧张。反正最坏的结果……也就那样。”
他说得轻松,但林深看到他握着方向盘的左手在轻微颤抖。不是恐惧,是生理性的——那支短效免疫增强剂的副作用开始显现了,高烧的前兆。
“会议结束后,你得休息。”
“会议结束后,”沈铭看着前方,“我们可能得直接去工厂。如果郑怀远被孙薇说服,爆破令随时可能重新启动。到时候……”
他没有说完。但林深知道“到时候”后面是什么:地下室那些还活着的意识,那些被当作“土壤”的大脑,会在一瞬间化为灰烬。还有吴大勇那组人——他们还在老街徘徊,目标显然是赵启明的记忆包。时间不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协会大楼在视野里浮现。那是一栋五十层高的灰蓝色建筑,表面覆盖着自适应光伏板,此刻正像鳞片一样缓慢调整角度。大楼入口处的安检通道已经排起了队,大多是穿着制服的协会工作人员,也有少数像他们一样的外部人员——表情或多或少都带着局促或戒备。
沈铭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下车前,他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喷雾剂,对着口腔喷了两下。
“止痛的?”林深问。
“暂时屏蔽咳嗽反射的。”沈铭把喷雾剂放回去,“在那些老同事面前咳血,不太体面。”
他们走向电梯间。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出顶灯冷白的光。空气里有消毒水和香薰混合的味道,标准化的、毫无个性的“洁净”气息。
电梯门打开时,里面已经站了一个人。
江岚。
她今天穿了协会中层干部的制式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脸上的妆容精致到近乎面具。看到林深和沈铭,她点了点头,眼神快速扫过周围——确认没有监控或旁人——然后轻声说:
“孙薇提交的新证据,是一份土壤样本分析报告。显示工厂地下三米处有高浓度神经毒剂残留,半衰期超过五十年。她认为那是委员会时期的生化武器泄漏,必须立刻封场处理。”
“那是培养液残留。”沈铭平静地说,“融合实验需要特定的神经递质环境,那些‘毒剂’是维持培养液活性的添加剂。没有传播风险。”
“你能在会议上证明吗?”
“我有三十年前的实验记录,包括成分表和安全性评估。”
江岚沉默了两秒。电梯正在上升,数字跳动:15、16、17……
“沈老师,”她忽然用旧日的称呼,“三十年前的记录,在委员会解散时应该已经全部销毁了。您保留的那些……在法律上属于非法持有的机密文件。孙薇会攻击这一点。”
沈铭看着电梯门上映出的自己——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病容的老人。他笑了笑:“那就让她攻击。反正我一个将死之人,也不在乎多一项罪名。”
“但倒悬屋在乎。”江岚转向林深,“如果沈铭被指控非法持有危险技术,倒悬屋作为收容他的机构,也会被连带调查。孙薇那一派已经在推动‘全面合规审查’——名义上是检查疗愈中心的安全标准,实际上……”
“实际上是想接管。”林深接话,“我明白。”
电梯停在三十七层。门打开,是一条铺着深灰色地毯的走廊,两侧是会议室。第七会议室在最里面,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已经有人在说话。
江岚在进去前,最后看了林深一眼:“郑怀远的态度很关键。他现在站在中间——如果你们能拿出无法反驳的证据,证明下面有值得救的生命,他会倾向于保留现场。如果不能……”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长桌的一端是郑怀远,他今天穿着深灰色的协会正装,表情是一种职业化的严肃。他左边是孙薇——一个五十岁上下、头发剪得很短的女人,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正低头翻阅平板上的文件。她旁边还有几个技术安全组的人,统一穿着带有协会徽章的制服。
另一边坐着两个外部专家模样的人,以及一位记录员。
林深和沈铭在长桌另一端坐下。江岚则自然地走到郑怀远那一侧,在孙薇旁边的位置坐下——她今天的角色是“协会内部协调员”,必须保持中立姿态。
“林院长,沈研究员。”郑怀远开口,声音平稳,“感谢二位准时出席。今天会议的目的是对旧工业区工厂的地下状况进行风险评估,并决定后续处理方案。孙组长,请你先介绍情况。”
孙薇抬起头。她的眼睛很锐利,像手术刀。
“各位,这是今天凌晨五点,我们技术组在工厂外围五十米处采集的土壤样本分析结果。”她调出全息投影,复杂的化学分子式和浓度曲线在空中展开,“检测到七种高神经毒性的有机磷化合物,其中三种在已知数据库中没有记录——推测是委员会时期研发的新型制剂。最令人担忧的是这个——”
她放大其中一个波峰:“化合物x-7,半衰期预估为五十五到六十年。它能够通过土壤孔隙进入地下水系统,并在生物体内富集。最可怕的是,它具有跨血脑屏障的能力,能够在暴露后七十二小时内,导致哺乳动物出现不可逆的意识混乱和记忆丧失。”
投影切换成一组实验鼠的图像:注射x-7后,老鼠在笼子里疯狂转圈,然后突然静止,眼神空洞。
“我们在工厂周边一公里范围内,已经发现了三例近期出现的认知障碍病例。”孙薇继续道,声音里有一种克制的紧迫感,“虽然不能直接证明与泄漏有关,但时间上的吻合性不容忽视。根据《城市公共安全紧急处置条例》第17条,我建议立即对工厂地下区域进行封闭式爆破,并在周边设立至少三年的隔离区。”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一位外部专家推了推眼镜:“孙组长,爆破能确保彻底分解这些化合物吗?”
“高温高压可以分解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残留部分会与土壤熔融物结合,形成稳定的玻璃态,失去生物活性。”
“那地下可能存在的……活体样本呢?”另一位专家问得比较委婉。
孙薇的表情没有变化:“如果有,那它们现在已经是高度污染体。保留它们,就是对整座城市的不负责任。”
她说得斩钉截铁。逻辑链完整:毒剂泄漏→公共风险→必须摧毁。在这个过程中,“下面可能还有人活着”这个伦理问题,被巧妙地转化为了“活体即污染源”的技术问题。
郑怀远看向林深:“林院长,你们昨天进入过地下空间。现场情况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
林深打开带来的便携终端,但没有立刻投影。她先看向孙薇:“孙组长,您采集样本的具体位置,是在工厂西侧的排水沟附近吗?”
孙薇眯起眼睛:“是的。那里土壤湿度最高,是污染物扩散的最佳指示点。”
“排水沟下方三米处,有一条委员会时期的废弃输送管道。”沈铭接话,声音沙哑但清晰,“管道内壁有残留的培养液,您检测到的化合物,是培养液的防腐和神经活性维持剂。它们被设计为只在封闭管道系统内循环,不会进入土壤——除非管道破裂。”
他调出自己的数据。投影上出现了老旧的管道结构图,以及成分分析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