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海上漂了三天。
不是开不动,是故意开得慢。织婆说,倒悬屋刚经历折叠变形和深海高压,需要时间“回魂”。林深觉得,可能人也需要。
她大部分时间待在船头,看海。看日出时海面从黑变紫再变金,看正午阳光在浪尖碎成无数钻石,看黄昏时飞鱼跃出水面划出银色弧线,看深夜月光铺出一条晃动的银路,直通到看不见的远方。
海看久了,会看出幻觉——好像海面下还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天空是深蓝色,有发光的巨大结构缓缓旋转,有古老的眼睛在沉睡。
石心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她说在深海之眼里没觉得累,出来后才发觉骨头缝里都透着乏。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醒来吃,吃完又睡。阿叶给她煮草药茶,说是在补“地气”——深海太深,接不到地气,人容易飘。
涟漪守着汐和另外两个潮汐守望者。汐的伤口开始愈合,但精神上的损耗需要更长时间。她常常突然陷入沉默,盯着某处虚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那块银色鳞片。涟漪不问,只是陪她坐着,有时候递一杯水,有时候披件外套。
小穗学起了做饭。船上厨房小,但她能在有限条件下变花样——把干贝泡发了煮粥,用罐头鱼做鱼松,甚至尝试用面粉和酵母发面,虽然第一次蒸出来的馒头硬得像石头。苏芮不插手,只在旁边看着,偶尔说“水再多一点”或“火候到了”。
第五天黄昏,陆地出现在海平线上。
先是模糊的一线灰绿,然后渐渐清晰,显出山的轮廓,楼的剪影。新海市。离开了不到十天,却感觉像离开了十年。
船靠岸时天已全黑。老码头亮着稀稀落落的灯,但码头上等着的人不少——李晓梅、陈薇、周敏、档案员,还有几十个志愿者,都来了。没人组织,他们是感觉到倒悬屋在靠近,自发来的。
船还没停稳,小穗第一个跳上岸,被陈薇一把抱住。“瘦了。”陈薇捏她的脸。
“海风吹的。”小穗笑,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林深最后下船。脚踩上实地时,有种不真实的踏实感。码头的水泥地粗糙坚硬,和海上的摇晃完全不同。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海腥味,有柴油味,还有老街那边飘来的、隐约的桂花香。
苏芮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回家了。”
倒悬屋还在老位置。门开着,灯亮着,像从来没离开过。但走近了能看到区别:外墙的木纹更深了,像被海水浸泡过又晒干;屋檐下挂的风铃多了几个锈斑;门口石阶缝里,长出了几簇嫩绿的、叫不出名字的海草。
“屋子也带回点纪念品。”织婆摸着那些海草,笑了笑。
大堂里一切如旧,却又处处不同。柜台上的灰尘被擦干净了,但桌角多了一道新的划痕——是折叠转移时被什么东西磕的。墙上的记忆丝网络有一小片颜色特别深,像被深海染过色。供桌上,红姐的纽扣光芒柔和,但在光芒边缘,偶尔会闪过一抹极淡的蓝——深海之眼的蓝。
人们陆续进来,找地方坐下,没人说话。好像都在等什么,但又不知道在等什么。
最后还是林深开口:“我们……”
她刚说两个字,肚子响了。很响,在安静的大堂里像打雷。
所有人愣了一秒,然后爆发出笑声。紧绷的气氛瞬间松了。
“先吃饭。”苏芮站起来往厨房走,“管它天大的事,吃饱再说。”
那天晚上,倒悬屋开了顿简单的接风宴。菜不多:一大锅海鲜粥(用的是小穗在船上晒的虾干),几盘清炒时蔬,蒸馒头,还有苏芮腌的萝卜条。桌子坐不下,人们就端着碗随便找地方坐——门槛上,楼梯上,柜台边。
林深坐在柜台后的老位置,捧着碗慢慢喝粥。粥很烫,米粒煮得开花,虾干的鲜味全熬进去了。她一口一口喝,感觉温暖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
李晓梅端着碗蹭过来,压低声音:“你们不在这些天,出了点事。”
“什么事?”
“不是坏事。”李晓梅表情复杂,“就是……有点怪。”
她调出手机里的数据图:“记忆共鸣网络的用户量在过去十天增加了三倍。不是因为有新功能,是因为……需求。人们开始用这个网络做很日常的事:找走失的宠物,协调邻里纠纷,甚至有人用它组读书会——不是线下见面那种,是真正的‘意识共享读书’,一群人同时读同一本书,然后共享感受。”
“这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但问题也来了。”李晓梅翻到下一页,“有人开始滥用。不是恶意的那种滥用,是……不懂边界。比如有个母亲,她儿子青春期叛逆,不跟她说话。她就通过网络强行感知儿子的情绪,想‘理解’他。儿子感觉到被侵犯,更叛逆了,现在闹着要‘断网’——不是断网络,是找人做手术切断记忆丝接口。”
林深放下碗:“手术能做?”
“黑市已经在做了。”周敏插话,她坐在不远处的楼梯上,“我们监测到至少五个地下诊所开始提供‘记忆隔离’服务。原理是用高频脉冲暂时烧灼记忆丝末梢,让它们失去传导功能。效果能维持三个月到半年,但副作用不明。”
“委员会残党有动静吗?”
“没有。”陈薇摇头,“完全消失了。但记忆贵族那边……有点微妙。”
她调出一份报告:“全球有十七个高端私人诊所,在过去一周内同时关闭。这些诊所之前都提供记忆优化和移植服务。关闭前,所有客户数据被彻底销毁,设备被拆除运走。但我们追踪到其中一批设备的去向——进了几家正规大学的神经科学实验室,以‘匿名捐赠’的名义。”
林深皱眉:“他们在洗白?”
“或者是在转型。”织婆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手里端着半碗粥,“记忆贵族也是聪明人。看到世界变了,知道老路子走不通了,就想换条路走。把技术捐给学界,既留了香火情,又能在新秩序里占个位置。”
“就这么放过他们?”小穗问。
“不然呢?”织婆看着她,“把他们全抓起来审判?谁审判?以什么罪名?‘在旧规则下合法赚钱’的罪名吗?”
小穗语塞。
“新时代不是把旧时代的人全扫进垃圾桶。”织婆慢慢喝粥,“是找到让新旧共处的方式。当然,前提是他们真的想共处,而不是换张皮继续控制。”
吃完饭,人们陆续离开。志愿者回活动中心,李晓梅她们回各自的岗位。大堂里又安静下来,只剩核心的几个人。
林深帮着苏芮收拾碗筷。洗碗时,她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累,是某种延迟的神经反应。深海的压力、测试的精神负荷、连日紧绷,现在松懈下来,身体才开始真正反应。
“去睡吧。”苏芮接过她手里的碗,“剩下的我来。”
林深没逞强。她上楼,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床单有点皱,是那天早上匆忙起床没整理。书桌上摊开着一本笔记,写了一半,是关于记忆网络节点优化的想法。窗台上那盆绿萝十天没浇水,叶子有点蔫,但还活着。
她给绿萝浇了水,换了睡衣,倒在床上。床垫柔软的触感包裹上来时,她几乎瞬间就睡着了。
但睡得不踏实。
梦里她还在深海里,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和压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看着她,不是恶意,只是观察。然后她听见声音——不是语言,是旋律,红姐哼的那首渔谣。旋律在黑暗里飘,像一条发光的丝线,她跟着丝线游,游啊游,突然浮出水面,看见满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