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悬屋的地下室从未如此拥挤。
不是物理空间上的拥挤——这个由老防空洞改造的地下区域有两百平米,足够宽敞。拥挤的是“存在感”。菌丝网络全功率运转,空气里流淌着可见的光流,像无数条发光的河在地下室的天花板和墙壁之间奔涌。每条河都承载着数据、记忆碎片、意识波动,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焦虑。
红英站在中央控制台前,衣服上还沾着货场的灰尘和暗色的污渍——不知道是锈迹还是别的什么。她的双手在全息操控界面上快速移动,调取着三小时前从货场逃回时紧急捕捉的数据。
“融合体的移动轨迹模拟出来了。”她的声音有一种过度冷静的质感,像绷紧的弦,“它不是随机游荡。它在沿着新海市的地下管网主干道移动,方向明确:向东南。”
小穗把一杯热茶放在控制台边缘。茶水表面因为菌丝网络的能量波动而漾开细密的同心圆。“东南是……港口方向?”
“旧工业区也在东南。”沈铭的声音从加密通讯频道传来,带着电流干扰的杂音。他还在协会的隔离室里,但通过红英预留的后门,勉强维持着意识连接。“委员会时期有一条废弃的地下铁路,连接货场、工厂和港口的三号仓库。如果母体真的被转移,那条铁路是最可能的通道。”
红英放大城市地下结构图。错综复杂的管网中,一条标注为“已废弃-2030年封闭”的铁路线像一条僵死的灰蛇,贯穿城市东南区域。它的起点在货场地下,中段经过工厂区,终点在港口的旧海关仓库。
而此刻,代表融合体的热信号光点,正沿着这条铁路线,缓慢但持续地向港口方向移动。
“速度每小时三公里。”红英说,“按照这个速度,它会在明天凌晨四点左右抵达港口区域。”
“然后呢?”小穗问,“港口现在还在运作,有夜班工人、货轮、海关人员……如果它从地下出来……”
她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后果:一个三米高、全身覆盖菌丝质皮肤、内部流淌着未知意识融合体的“东西”,出现在人口密集的港口区域。恐慌、混乱、伤亡,以及必然引来的协会武力镇压——而镇压过程中,倒悬屋将面临无法回避的立场选择。
“我们必须截住它。”红英说,“在它进入港口前。”
“怎么截?”沈铭在频道里咳嗽了几声,“协会的技术安全组已经在全城布控,孙薇拿到了郑怀远的紧急授权,可以调用武装无人机和神经抑制部队。如果我们现在行动,会直接撞进他们的封锁网。”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林深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她走下来,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皮质笔记本——那是苏芮刚刚在整理储藏室时发现的,属于倒悬屋上一任守护者的工作日志。林深翻到某一页,摊开在控制台上。
页面上是手绘的城市地下管网图,比协会的官方图纸详细得多。一些隐秘的通道、维修井、战时防空洞的出入口,都被仔细标注出来。而在货场到港口这段铁路线的中途,有一个用红笔圈出的点:
「第七通风竖井-废弃水泵站-侧向维修通道可直达铁路隧道」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1958年建,1983年封,结构完好,钥匙在老街王铁匠铺地砖下。」
“王铁匠铺……”小穗想起来了,“就是现在王大妈儿子开的那家五金店的前身。店铺去年翻修过,但地砖应该还在。”
“这个通道知道的人不多。”林深的手指划过那行字,“协会的档案里可能都没有记录。如果我们从那里下去,可以在铁路隧道的中段设伏。”
“设伏之后呢?”红英看向她,“我们有什么武器能制服一个三米高的融合体?沈铭的微型湮灭器只能用一次,而且会损伤使用者记忆。菌丝网络的意识干扰对工厂那些初级傀儡有效,但对一个融合了数十个意识的母体……”
她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所有人都在想的可能性:“我们可能根本对付不了它。”
地下室里安静下来。只有菌丝网络运行时那种低沉的、类似深海回音的嗡鸣。
“也许……”小穗轻声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我们不需要‘对付’它。”
所有人都看向她。
“赵启明的情感记忆包,今天一直在‘生长’。”小穗走到储存舱前,看着那个暗淡的光球,“它生成的新记忆,大多是关于家庭、关于儿子、关于悔恨。还有今晚十一点那个指令——老火车北站的储物柜。虽然那是陷阱,但指令本身是真实的,说明有人在尝试通过这个记忆包传递信息。”
她转过身,眼睛在菌丝网络的光里亮得惊人:“如果……如果那个融合体里,还保留着赵启明的某个意识片段呢?如果它在‘回家’,而不是在‘攻击’呢?”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
沈铭在频道里首先反驳:“不可能。融合母体的意识协同率一旦超过百分之三十,个体意识就会开始溶解。我们离开工厂时,协同率是百分之四十一点二。赵启明的意识应该已经消失了。”
“但他在消失前,把自己分成了二十三个包。”小穗坚持道,“他预留了‘备份’。有没有可能……融合体里还残留着他的某种‘本能’?就像刘建国叔叔的碎片,虽然不记得女儿,但会对善意有反应?”
林深和红英对视了一眼。
这个猜想很危险。如果判断错误,把一个人性尚存的融合体当成怪物攻击,他们会成为屠夫;如果把一个真正的怪物当成需要帮助的迷失者,他们会害死自己,还可能害死更多人。
“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林深最终说,“关于融合体的实时状态,关于赵启明记忆包的完整内容,还有……”她看向红英,“你今天在货场,近距离接触过它。你的直觉是什么?”
红英沉默了很久。
她回想起那个三米高的身影从地洞爬出的瞬间,回想起那股冰冷的意识扫描。那确实不是人类的感知方式,但它也没有立刻攻击。它停下来,发射信号,召唤盆景网络发光——那更像是一种……仪式?或者召唤?
“它没有敌意。”红英最终说,“至少没有立刻表现敌意。它‘看’我的时候,我感觉到的不是杀意,是……确认。像在核对身份。”
“核对身份之后呢?”
“它转向了港口方向。”红英调出货场逃离前的最后一段记录视频。
画面里,融合体站在月光下,全身的菌丝质皮肤微微发光。它抬起手,掌心发射器的光射向夜空。紧接着,老街方向的盆景网络集体发光响应。做完这一切后,它低下头,用那个没有五官的“脸”朝向东南方向,停留了整整十秒。
然后,它迈开脚步,沿着铁路线开始行走。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笨拙,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这个姿态……”沈铭在频道里说,“像在‘朝圣’。”
朝圣。
这个词让地下室的气氛变得更加复杂。
“如果它真的在朝某个地方前进,而那个地方就是港口。”林深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停在港口区的一个点上,“这里,旧海关仓库。委员会时期,那里有一个秘密的‘意识备份中心’,代号‘方舟’。目的是在灾难发生时,保存重要研究员的意识副本。”
“赵启明可能在‘方舟’留有备份?”红英问。
“不一定是他本人。但‘方舟’里保存着委员会所有核心项目的原始数据。如果融合体是‘最终融合计划’的产物,那么它的程序深处,可能被写入了‘回归方舟’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