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是在晚上九点零七分发生的。
小穗刚把最后一批记忆盆景的种植记录输入电脑,屏幕突然黑了。不止电脑,整个倒悬屋的灯、窗外的路灯、老街两旁的店铺招牌——所有的光,啪一下全灭了。
黑暗像一盆冷水,浇透了新海市的夜。
先是几秒绝对的死寂,然后惊叫声、开门声、孩子的哭声,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起,星星点点,但很快也暗下去——信号断了,网络瘫了,充电宝也撑不了多久。
林深从二楼冲下来,手里举着一支老式手电筒,光束切开黑暗,照出大堂里惊惶的轮廓:小穗抓着柜台边缘,眼睛睁得很大;苏芮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抹布;织婆扶着楼梯,嘴唇抿成一条线。
“全城停电。”林深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不是局部故障。”
她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外面黑得吓人,没有月光,云层低厚,连星光都透不下来。只有极远处——可能是医院或政府大楼——有应急发电机的微光,像海上的孤灯。
“线路故障?”小穗小声问。
“太彻底了。”林深摇头,“电力、网络、通讯,同时瘫痪。像是……攻击。”
话音刚落,手腕上的记忆丝突然收紧,不是预警,是剧痛——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拉扯。林深闷哼一声,捂住手腕。同一时间,织婆、小穗、甚至大堂角落里睡觉的猫,都抽搐了一下。
“记忆网络……”织婆的声音发颤,“在被干扰。某种……强脉冲。”
痛苦只持续了三秒,但三秒后,林深感觉到某种更可怕的东西:空虚。像是听觉突然丧失,或者嗅觉突然失灵——那种一直存在的、作为背景音的记忆网络“底噪”,消失了。不是关闭,是被粗暴地掐断了。
七个试点的连接断了。地心记忆树的连接断了。千家万户那些刚种下的记忆盆景……可能也断了。
后院突然传来啪嗒一声,像是花盆碎了。林深冲过去,手电筒的光照在墙角——那丛从深海带回来的海草,已经完全枯萎的残株,此刻正渗出银白色的黏液,黏液在地上聚成一滩,反射着诡异的光。
黏液表面,渐渐浮现出文字,像水银在流动:
“东海海沟,信号源确认。目标:瘫痪地表记忆网络,为提纯器重启扫清障碍。倒计时:启动中。”
文字维持了五秒,然后溶解,渗进土壤,消失不见。
“是深海那个结构。”林深直起身,手在抖,但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愤怒,“他们在切断所有连接,让记忆网络瘫痪,然后就能不受干扰地重启提纯器。”
“那我们怎么办?”小穗的声音带着哭腔,“连接断了,试点联系不上,地心树也……”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就在那一刻,后院墙角的土壤里,突然冒出了一点光。
不是手电筒的光,也不是手机屏幕的光,是温润的、柔和的、从土壤深处透出来的光——淡黄色,像初春的迎春花。
光点慢慢扩大,变成一小片光斑。然后,第二点、第三点、第四点……后院墙根的土壤里,那些埋着记忆盆景试验样本的地方,开始此起彼伏地亮起来。不是整齐划一,是各自以自己的节奏、自己的颜色、自己的亮度,一点一点,破土而出。
蓝的像深海,紫的像暮色,白的像月光,黄的像烛火。
光很弱,但在绝对的黑暗里,它们像奇迹。
林深蹲下身,手指轻触一片发光的苔藓——那是赵梅盆景里长出来的,苔藓很薄,光从叶片内部透出来,温的,不烫。在苔藓的中心,她隐约“看见”一个画面:一个男人蹲在地上,给一个小女孩扎辫子,手很笨,辫子歪歪扭扭,但女孩笑得很开心。
那是赵梅关于父亲的记忆,停电前刚对着盆景说过。
记忆没有消失。它被土壤记住了,被苔藓记住了,被最原始、最朴素的方式保存了下来。
“它们还在……”小穗也蹲下来,眼泪掉在发光的苔藓上,苔藓的光亮了一瞬,像在安慰她。
前门突然被敲响,敲得很急。老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林深!老街好多人家,窗台上都亮着光!是那些盆景!”
林深冲到大堂,拉开门。老郑站在门外,气喘吁吁,手里也拿着手电筒,但手电筒的光柱在指向老街时,显得多余而苍白——
因为老街两旁,那些黑漆漆的窗户后面,一个接一个,亮起了记忆盆景的光。
不是电灯,不是烛火,是更柔和、更生动、更……有生命的光。蓝的,黄的,紫的,白的,绿的,像散落在窗台上的星星,像沉在海底的珍珠,像黑夜本身睁开眼睛。
光从窗户透出来,在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有人推开窗探出头,有人端着发光的盆景走到门口,孩子们跑出来,围着那些光蹲下,小手想碰又不敢碰。
“我家的盆景亮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惊喜的颤抖,“停电前我在跟它说我妈的事……它现在发光了,光里有我妈年轻时的样子!”
“我家的也是!”另一个声音,“我在说我和老伴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光里有那片油菜花田!”
光在传递。从一户传到另一户,从一条街传到另一条街。不是通过电线,不是通过网络,是通过更古老的方式——光本身的存在,就是呼唤和回应。
林深站在倒悬屋门口,看着这一幕。她的手还因为记忆网络被切断而发麻,但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复苏,像冻土下的种子感受到春意。
“小穗,”她转身,“把店里所有备用的记忆丝、培养土、容器,全部拿出来。我们去街上,帮那些还没亮起来的人家,现场种。”
“现在?停电……”
“正因为停电。”林深的声音坚定起来,“电力网络可以被切断,记忆网络可以被干扰,但人对真实的渴望,对连接的渴望,切不断。我们要让这渴望,长出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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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很快准备好。林深、小穗、苏芮、织婆、老郑,甚至那只猫——它不知何时醒了,跟在人群后面,尾巴竖得笔直,眼睛在黑暗中发着绿光,像个小守卫。
他们推着小车,走进老街的黑暗里。
第一站是开五金店的刘叔家。刘叔五十多岁,脾气硬,平时不信“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停电后他点着蜡烛在店里清点货物,看见小穗推车过来,眉头皱成疙瘩:“干啥?我这儿不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