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完整地铺满老街时,孙薇到了。
她没有带武装部队,甚至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就一个人,穿着协会技术安全组的深蓝色制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她站在倒悬屋门口,看着虚掩的门,和门里餐厅长桌旁坐得笔直的二十三个老街邻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苏芮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她看了看孙薇,又看了看桌边那些眼神空洞的邻居,然后对孙薇点了点头:“孙组长。豆浆刚煮好,要甜的还是淡的?”
很平常的一句话,像在招呼一个常来的街坊。
孙薇的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可能是想笑,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情绪,但最终什么表情都没出现。“淡的。”她说。
“坐吧。”苏芮转身回厨房,“桌子那边没位置了,委屈您在吧台坐。”
倒悬屋的一楼前厅,原本的接待区被改造成了一个半开放的公共空间。靠墙有一张老式的木制吧台,是上一任守护者留下的,台面已经被磨得发亮,边缘有常年放置茶杯留下的圆形水渍。
孙薇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腿上。她的坐姿很标准,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公文包上,像在参加一场严肃的会议。
苏芮端着一杯豆浆出来,放在她面前。乳白色的液体冒着热气,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豆皮。
“没放糖。”苏芮说,“但加了一小撮盐,提鲜。”
孙薇看着那杯豆浆,看了很久,然后端起来,抿了一口。她的动作很慢,嘴唇碰到杯沿时停顿了一瞬,像是在确认温度。
“好喝。”她说。语气不是赞美,更像是一个客观陈述。
“王大妈教我的。”苏芮靠在吧台另一边,用抹布擦拭台面,“她说豆浆的魂在火候,大火煮开,小火慢炖,最后那一撮盐是点睛。少了,豆腥气去不干净;多了,就毁了。”
孙薇又喝了一口,这次多一些。“王大妈……”她看向餐厅方向,那个平时在街角卖豆浆的妇人此刻正端坐着,眼睛直视前方,像一尊蜡像,“她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不知道。”苏芮诚实地说,“可能是今天凌晨,可能是几个月前,也可能是……很多年了。我们以为认识的人,可能从来不是我们以为的样子。”
“您不害怕吗?”孙薇问,“他们现在这样子……”
“怕。”苏芮继续擦桌子,动作很稳,“但怕也没用。而且你看——”她指了指离得最近的一个邻居,修车铺的李哥,“他的手在抖。”
孙薇顺着看去。李哥那双常年沾着油污、指节粗大的手,此刻正放在膝盖上,指尖在轻微地、高频地颤抖。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确实在抖。
“傀儡师的控制不是百分之百。”苏芮说,“总有些东西,是程序盖不住的本能。李哥紧张的时候,手就会抖。他儿子高考那年,他来我这儿讨教做营养餐,手抖得连鸡蛋都打不好。”
孙薇放下豆浆杯:“您是在告诉我,他们还有救?”
“我是在告诉你,”苏芮看着她,“他们还是他们。只是暂时……迷路了。”
对话暂停。只有厨房里炖锅的咕嘟声,和餐厅里二十三个邻居均匀的呼吸声。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林深走下来。她换了一身简单的深灰色衣服,头发束起,脸上有疲惫,但眼神很清醒。她走到吧台,在孙薇对面坐下。
“孙组长。”
“林院长。”
两人对视。空气里有种无形的张力在拉紧。
苏芮默默退进厨房,但没有关门——她需要能听见外面的动静,以防万一。
“港口的事,处理完了?”林深先开口。
“融合体自毁,现场清理需要时间,但危机解除了。”孙薇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在吧台上,“协会危机评估委员会的初步结论:倒悬屋在本次事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避免了更大规模的意识污染事件。因此,六个月试点期的限制提前解除。从今天起,倒悬屋正式获得协会认证的特殊意识疗愈机构资格,享有独立运营权和部分技术研发权限。”
很正式的官方文件,盖着协会的红章。
林深没有接。“代价是什么?”
孙薇的指尖在文件边缘轻轻敲了一下:“需要签署一份保密协议。关于融合体、关于‘遗产守护者’网络、关于委员会时期的某些研究……所有相关信息,不得向公众披露。”
“包括‘蒲公英计划’?”
孙薇的眼神锐利了一瞬:“包括。”
“包括神经毒剂和沈铭的肺癌?”
“包括。”
“包括你父亲孙启明,才是‘遗产守护者’真正的掌控者?”
这句话像一把刀,切开了所有伪装。
孙薇的手指停住了。她的呼吸没有变,但林深看到,她交叠的双手,指节微微发白。
“你从哪里知道的?”孙薇的声音很平静,但那种平静像冰层下的暗流。
“赵启明的记忆包。”林深说,“他留了最后的信息。”
孙薇沉默了很久。久到厨房里炖锅的汤开始扑出来,苏芮赶紧关小火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我父亲……”孙薇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他三年前去世了。阿尔兹海默症晚期,谁也不认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去世前最后一个月,他每天坐在轮椅上,对着空白的墙壁说话。说的都是……代码。意识融合的代码。”
她抬起眼睛,看着林深:“我去看他时,他有时会突然清醒,抓住我的手说:‘小薇,爸爸做错了事。很大的错。你要纠正它。’然后他又会糊涂,继续对着墙壁念代码。”
“你没有纠正。”林深说。
“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错。”孙薇的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情绪的东西,“直到一年前,我接手技术安全组,开始整理委员会时期的遗留档案。那些被封存、被删改、被刻意遗忘的记录……一点一点,拼出了真相。”
“你没有上报。”
“怎么上报?”孙薇笑了,笑容苦涩,“说我的父亲,前伦理委员会副主任,其实是史上最大规模非法人体实验的幕后黑手?说我继承的职位,可能就是他当年布局的一部分?说我管理的档案库里,藏着足以颠覆人类文明根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