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好几天了。”林深在她对面坐下,“在看什么?”
女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深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开口,声音很轻:
“我以前……在委员会工作。不是高层,是文员。负责整理档案,录入数据。”她停顿,“我经手过很多记忆交易合同。有些是自愿的,有些……是被迫的。但我都录入了,没问,没质疑。”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红姐来过。三年前,她来典当一段记忆——是她父亲去世前的最后一面。委员会给的价格很低,因为那段记忆‘商业价值不高’。我录入的时候,看到她签字的笔迹在抖。但我也只是……录入了。”
林深没说话,等她继续说。
“后来红姐死了,消息传出来。我那天晚上睡不着,想起她抖动的笔迹。然后我想起更多——更多抖动的笔迹,更多强装镇定的脸,更多被廉价卖掉的珍贵时刻。”女人抹了把眼泪,“我辞职了,但没勇气来倒悬屋。我觉得我没资格。”
“现在为什么来了?”
“因为……世界变了。”女人握紧水杯,“以前我觉得,我只是个小职员,改变不了什么。但现在,我能感觉到——感觉到别人的痛苦,感觉到自己的愧疚。它们就在那里,每天,每时每刻。我躲不掉了。”
她看向供桌上红姐的纽扣:“我就想……来坐坐。在她待过的地方坐坐。不祈求原谅,就是……待着。”
林深看着她。女人脸上的皱纹很深,眼下有长期失眠的青色。她的手粗糙,指甲剪得很短,是常做文书工作的人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林深问。
“赵梅。”
“赵梅,”林深说,“倒悬屋有个规矩:不审判过去,只面对现在。你过去做了什么,是你和那些记忆之间的事。但你现在在这里,愿意面对,愿意感受——这是你现在做的事。”
赵梅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水杯里。
“你可以常来。”林深站起来,“帮忙擦擦桌子,浇浇花,或者就坐着。红姐如果知道,她会说——来了就好。”
那天之后,赵梅每天都来。她不太说话,就是帮忙打扫,整理书架,给绿萝浇水。小穗教她怎么用记忆丝疏导情绪,她学得很认真。有时候她会对着红姐的纽扣发呆,但眼神不再只有愧疚,多了点别的——像是终于找到了该待的地方。
第七天晚上,林深做了个决定。
她把核心成员都叫到大堂,包括七个谱系传承者——织婆、阿叶、石心、观星婆婆、沙吟、涟漪,还有她自己。
“我有个想法。”她说,“倒悬屋不能再只是一个地方了。”
人们看着她。
“深海之眼的测试告诉我们,文明需要很多个‘节点’,需要主动的调节者。”林深走到大堂中央,“但节点不能只有一个模式。倒悬屋的模式适合老街,适合新海市,但不一定适合其他地方。”
“你想开分店?”石心问。
“不是分店。”林深摇头,“是……种子。把倒悬屋的理念、方法、规矩,整理出来,让想在其他地方做类似事情的人,有个参考。不要求一模一样,核心一致就行:守护真实,提供选择,保持开放。”
织婆慢慢点头:“这个想法,沈清欢有过。她当年想建的不是一个倒悬屋,是一个网络。但那时候条件不成熟——记忆丝技术刚出来,委员会势力太强,七个谱系也还没联合。”
“现在条件成熟了。”涟漪说,“记忆共鸣网络已经铺开,七个谱系重新连接,委员会瓦解了。”
“但也会有新问题。”观星婆婆提醒,“你怎么确保那些‘种子’不偏离初衷?怎么防止有人用这个名义建立新的控制体系?”
“我们不能确保。”林深诚实地说,“我们只能做几件事:第一,把规矩写清楚,公开透明;第二,建立节点之间的连接和监督机制;第三,接受——接受有的节点会失败,会偏离,会被淘汰。就像森林,有的树长得好,有的长歪了,有的死了。但森林整体是活的。”
阿叶轻声说:“山林里,老树倒了,它的养分会滋养新树。种子落在哪里,哪里就可能长出新树。但不一定每颗种子都能长成。”
“对。”林深说,“我们要做的,不是控制每颗种子怎么长,是确保种子是真的,土壤是开放的,阳光和雨水是共享的。”
讨论持续到深夜。细节很多:怎么筛选想建立节点的人,怎么培训,怎么评估,出现问题怎么介入又不过度干预……问题一个接一个,但每个人都在认真想,认真说。
最后,方案初步定了:先选七个试点——每个谱系的传统领地各一个,由谱系传承者推荐人选,倒悬屋提供初期指导和资源,但不控制。试点运行一年后评估,再决定下一步。
散会时,已是凌晨。
林深送大家到门口。织婆最后一个离开,老人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她。
“你越来越像她了。”织婆说。
“谁?”
“沈清欢,还有林婉。”织婆笑了,“不是长相,是那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后一步一步做的样子。红姐也是这样的。”
林深眼眶发热。
“但记住,”织婆拍拍她的肩,“她们没做完的事,你接着做。但你也会有做不完的事,需要后来的人接着做。这是传承——不是传一个完美的结果,是传一个向前的方向。”
老人走了,脚步声在寂静的老街里渐渐远去。
林深关上门,走回大堂。供桌上,红姐的纽扣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她走过去,在供桌前坐下。
“红姐,”她轻声说,“我们要开始种树了。可能种得好,可能种不好。但我们会种。”
纽扣的光芒似乎亮了一瞬。
窗外,第一缕晨光从东方升起,透过玻璃窗,照在大堂地板上,照出一条温暖的光带。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林深想,是给绿萝浇水,然后吃早饭,然后打开大门,迎接那些需要真实的人。
简单,具体,真实。
就像红姐常说的: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路是一步一步走的。
她站起来,走向厨房。苏芮应该已经在准备早饭了。
身后,供桌上的光芒温柔地笼罩着整个大堂,像一句无声的祝福,像一个从未离开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