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穗点头，又摇头：“更多的是……难过。孙薇最后的声音，听起来好孤单。”

红英看着这个女孩。五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小穗时，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全，只会蜷缩在角落重复“不要拆开我”。现在，她要主动去拥抱另一个破碎的意识，即使那意识可能带来危险。

成长有时候不是变得坚强，而是保留了柔软却依然选择向前。

苏芮被林深推出来送行。她递给两人一个小布包：“路上吃的。白菜猪肉馅的饺子，我傍晚就包好了，热一热就能吃。”

布包还是温的。红英接过时，碰到苏芮冰凉的手指。

“苏姨……”

“活着回来。”苏芮握住她们的手，“两个都回来。倒悬屋的饺子得有人吃，记忆温室得有人建，那些碎片还在等你们当锚点。”

她的手很瘦，但握得极紧，像是要把自己的生命力分给她们一些。

车发动时，天边泛起鱼肚白。不是晴朗的黎明，而是灰蒙蒙的、压抑的铅灰色。云层低垂，似乎随时要压下来。

红英握紧方向盘，小穗坐在副驾，膝盖上摊开着连接设备。后车厢里，信号阵列发出稳定的嗡鸣，像一颗人工心脏在跳动。

车驶出老街时，红英从后视镜里看到：邻居们站在巷口，沉默地挥手。没有口号，没有壮行，只有一道道静默的身影，像是老树把根扎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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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意识井崩塌引发的地质扰动还在持续，路面不时出现裂缝，有的宽得需要绕行。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臭氧味，那是高维意识结构坍缩释放的残余能量。路边的植物呈现不正常的生长状态——有的疯狂蔓延，有的彻底枯死，像是大自然也在经历某种精神创伤。

“信号强度回升了。”小穗盯着监控屏，“我们每靠近一公里，孙薇的意识清晰度就提高0.3%。她在等我们。”

“或者她在引诱我们进入陷阱。”红英绷紧神经，眼睛不断扫视着路况和雷达。

“红英姐。”小穗突然问，“你恨孙启明吗？”

方向盘上的手指收紧：“他杀了沈铭，拆解了无数意识，把记忆当作商品……我当然恨他。”

“那孙薇呢？”

红英沉默了很久。货车驶过一段颠簸的路面，车厢里的设备哐当作响。

“我不知道。”她最终承认，“在意识井里，我看着她克隆体崩溃，看着她父亲抱着那些光点发疯……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是恨，是悲哀。一个天才科学家，一个想创造‘完美新人类’的疯子，最后连自己的女儿都留不住。而那个女儿，甚至不确定自己算不算真正活过。”

“你觉得孙薇可怜？”

“我觉得所有被剥夺了真实记忆的人都可怜。”红英说，“包括曾经的我。”

小穗转头看她。晨光透过车窗，在红英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界线。那张总是紧绷的脸，此刻流露出一种罕见的疲惫与温柔。

“所以我们要去。”小穗轻声说，“因为如果连我们都不给那些破碎的记忆一个归宿，那这个世界就真的太冷了。”

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了方舟废墟的轮廓。

那曾经是“遗产守护者”最大的实验基地，现在只是一片扭曲的金属残骸。意识井崩塌时释放的能量把建筑结构像揉纸一样揉皱，又在某些位置结晶出诡异的晶簇——那是高维意识残渣的实体化，在晨光中折射出病态的色彩。

孙薇的信号源，就在废墟边缘一座半塌的塔楼里。

红英把车停在一公里外的山丘背面。从这里能看到废墟周边的全貌——还有更远处扬起的烟尘。

“江岚说的车队。”红英举起望远镜，“三支，每支至少五辆车。距离……大概二十分钟车程。”

小穗已经背上设备包：“够吗？”

“如果我们顺利的话。”红英深吸一口气，“记住，连接一旦建立，立刻开始数据传输。不要尝试深度交流，不要让她进入你的意识层。我们只做搬运工，不做宿主。”

“那她传输过来之后呢？放在哪里？”

红英拍了拍车厢里的便携维生舱——那本来是给重症患者准备的移动医疗设备，现在被改造成了意识临时容器。

“这里。带回倒悬屋，让苏姨和林深决定怎么处置。”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打开车门。

寒风灌进来，带着废墟特有的金属腥气和某种……哭泣般的风声。红英背上武器包——不是枪，是神经干扰棒和电磁脉冲手雷，专门针对意识操控设备。小穗则像个朝圣者，抱着连接设备，一步步走向那座塔楼。

废墟的地面很不稳定。有些地方看似结实，踩上去却会突然塌陷；有些地方漂浮着诡异的发光雾气，那是尚未散去的意识残影。红英拉着小穗，靠菌丝网络延伸出的感知丝线探路——那些丝线触碰到危险区域时会剧烈震颤，像蜘蛛感知到猎物。

塔楼比远处看起来更破败。大门早已变形，只能从裂缝挤进去。内部一片漆黑，只有孙薇的信号源在头顶某处规律闪烁，像黑暗中的呼吸灯。

“在楼上。”小穗仰头，“楼梯塌了，但有维修梯。”

攀爬过程花了七分钟。每一分钟，红英都在监听远处车队的动静——他们更近了，最多十五分钟就会到达废墟边缘。

塔楼顶层的房间保存得相对完整。这里似乎是曾经的信号中转站，墙壁上还挂着破损的控制面板。房间中央，一个圆柱形的培养舱立在那里，表面布满裂纹。舱内没有液体，只有一团微弱的、淡蓝色的光晕，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光晕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形轮廓——蜷缩着，抱着膝盖。

小穗放下设备，开始连接。菌丝网络的延伸丝线从便携罐中生长出来，缓缓探向培养舱。当第一根丝线触碰到光晕时，整个房间突然亮了一下。

不是灯光，是记忆的回光返照。

墙壁上浮现出破碎的全息影像：一个小女孩在花园里奔跑，一个中年男人在实验室皱眉，一场生日派对，一次争吵，一个拥抱……然后所有影像加速，重叠，最后坍缩成培养舱里那个孤单的光团。

“孙薇？”小穗轻声呼唤。

光团颤动了一下。一个声音直接在两人脑海中响起，比之前通讯里的更加清晰，也更加……破碎：

“你们……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