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感受你自己的身体。”红英引导她,“把注意力从那些外来的情绪上收回来,回到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脚下草垫的触感。”
小穗照做。渐渐地,那个孤独的房间从意识里褪去,她重新感觉到阁楼的光线,听到老街隐约的车声,闻到深海泥土特有的咸腥气味。
真实。这些都是真实的。她自己的真实。
“治疗结束后,你要做两件事。”红英说,“第一,吃一顿好饭,睡一觉。第二,记录下你梳理过程中的所有感受——身体上的,情绪上的,意识上的。这些记录会成为重要的数据,帮助其他人学习。”
小穗勉强坐起来:“其他人……也能学会吗?”
“能。”红英肯定地说,“你不是特例。七个谱系里,每个传承者都有类似的能力,只是表现方式和强弱不同。如果能把你的经验系统化,推广到所有试点,我们就能建立一套应对情绪污染的免疫系统。”
她顿了顿:“但前提是,你要先走通这条路。用你的身体和意识,摸索出安全有效的操作方法。这会很苦,你愿意吗?”
小穗看着自己还在微微发抖的手。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自己刚来时,连直视别人的眼睛都不敢;想起红姐耐心地教她辨认记忆丝的颜色;想起林深带着她第一次进入地心树网络;想起街坊们捧着盆景说“我们保护它”。
“我愿意。”她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红英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心疼,还有某种遥远的、像是看到过去的自己和他人的重叠。
“休息半小时。”她说,“然后我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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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江岚再次来到倒悬屋。
这次她是一个人来的,没开车,穿着便装,看起来像是下班后顺路过来。但林深知道,协会的人不会“顺路”。
两人在后院坐下。银白苗在暮色中发出柔和的银光,像是提前升起的月亮。
“审查部的报告出来了。”江岚开门见山,“结论是:倒悬屋在压力测试中表现稳定,具备自我修复能力。但东区节点污染事件暴露了监管漏洞,建议加强民间节点的准入审核和日常监测。”
林深听出了弦外之音:“加强审核和监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协会要派人进驻各个社区,对每一户盆景家庭进行定期‘心理评估’。”江岚说得很直接,“评估标准由协会制定,不符合标准的,可能会被要求暂时或永久断开网络连接。”
“这是变相的控制。”
“我知道。”江岚看着她,“但这是‘硬派’和‘务实派’达成的妥协。他们同意不关闭网络,但要增加安全阀。表面上是为了防止再次发生情绪污染,实际上……”
“实际上是为了掌握谁在想什么,谁的记忆‘不合规’。”林深接话。
江岚默认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取出一个密封的文件袋:“这是我私下整理的,协会内部关于情绪污染技术的档案。不全,但有关键线索。”
林深接过文件袋,没立刻打开:“为什么帮我?”
“因为如果让那些人控制了网络,下一个被‘评估’的,可能就是我。”江岚苦笑,“我父亲的过去,我的工作倾向,我对倒悬屋的……同情。这些在他们的评估体系里,都是‘不稳定因素’。”
她站起来,看着老街逐渐亮起的灯火:“林深,这场斗争已经不只是关于记忆的真实性了。它是关于谁有权利定义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健康,什么值得记住,什么应该遗忘。”
“你站在哪边?”林深问。
江岚回头看她,眼神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我站在‘人应该有选择的权利’这一边。哪怕选择记住痛苦,哪怕选择与众不同。”
她说完,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住:“对了,告诉红英,她当年在委员会的研究日志,有人从档案库调阅了。调阅记录被我抹掉了,但对方可能已经看到了内容。让她小心。”
门关上。后院重新安静下来。
林深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几份扫描文件,纸张泛黄,是三十年前的格式。其中一份的标题是:
“情绪共振武器化应用——‘织网者’项目实验记录”
实验负责人签字栏,是一个熟悉的名字:郑怀远。
林深的手指僵住了。郑怀远——协会现任副理事长,“务实派”的领袖,公认的温和改革者。上个月还在公开讲话中赞扬倒悬屋“为记忆保护提供了新思路”。
文件里详细记录了如何通过特定频率的记忆脉冲,诱发目标群体的负面情绪,并通过共振效应放大。实验对象包括社区居民、学校师生、工厂工人。结论是:该方法可在不引起警觉的情况下,有效降低目标群体的“心理抵抗阈值”,为后续的记忆干预创造条件。
最后一页有一行手写批注:
「此技术过于敏感,建议封存。待社会接受度提高后,或可作为心理疏导辅助手段。——郑」
好一个“心理疏导辅助手段”。林深冷笑。
她把文件收好,走回屋内。阁楼上传来红英指导小穗的声音,平和而坚定。厨房里,苏芮在准备晚饭,锅铲碰撞声清脆悦耳。
这就是他们要守护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