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倒悬屋,空气像绷紧的弦。
审查官陈聿站在大厅中央,灰色制服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她的目光缓慢地扫过四周:墙上沈铭手绘的菌丝网络结构图,角落堆积的患者康复器械,桌上昨夜包饺子剩下的面粉痕迹。最后,视线落在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上——实验室的门。
“根据《意识伦理法》第37条修正案,”陈聿的声音平稳、清晰,像在宣读教科书,“未经协会批准的私人意识收容设施,必须在接受审查期间暂停一切操作。请交出所有意识储存设备的控制权限,包括但不限于菌丝网络主控台、移动维生舱、以及任何形式的离线存储介质。”
红英向前一步,身体挡在地下室门前:“我们有郑怀远教授的特批文件——”
“郑教授的文件只批准了针对阿尔茨海默逆转疗法的临床研究。”陈聿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份电子文件,投影在空中,“文件明确标注:‘不得收容与研究方向无关的高风险意识体’。孙薇的意识备份,显然不在批准范围内。”
投影上,郑怀远的签名旁确实有一行小字备注。红英咬紧牙关——他们当初申请时,根本没想到会收容孙薇这样的存在。
“她不是高风险意识体。”小穗突然开口,“她的结构完整度只有31%,甚至低于大多数晚期阿尔茨海默患者。她需要医疗救助,不是监禁。”
陈聿转向小穗,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东西——不是敌意,更像是……评估。“意识风险评估的标准,不只基于结构完整度。还包括:来源背景、潜在传染性、以及对社会秩序的威胁等级。孙薇作为孙启明的直系亲属,且曾深度介入‘遗产守护者’的核心项目,三项指标均为最高风险。”
“但她也是受害者。”苏芮推动轮椅上前,停在陈聿面前,“陈审查官,您喝茶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气氛微妙地一滞。陈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苏女士,现在是正式审查程序——”
“正式审查也要喝茶。”苏芮已经转动轮椅向厨房移动,“李哥,烧水。林深,把我柜子最里面那罐铁观音拿来。红英,带陈审查官去餐厅坐。站着说话,茶会凉。”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安排家常,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那是多年主刀医生养成的习惯:在我的手术室里,按我的节奏来。
陈聿沉默了三秒,然后点头:“可以。但审查程序不会因为喝茶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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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里,昨夜的饺子盘已经收走,桌上摆着一套粗陶茶具。苏芮坐在轮椅上,熟练地烫壶、置茶、冲泡。热水注入茶壶的瞬间,铁观音特有的兰花香弥漫开来。
陈聿坐在对面,公文包放在膝盖上,姿势端正得像参加外交会谈。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苏芮的手——那双手稳定、轻柔,完全不像刚经历过濒死体验的病人。
“第一泡洗茶,不喝。”苏芮将浅金色的茶汤倒入茶海,“就像听人说话,要先洗掉表面的浮沫,才能尝到底下的真味。”
她倒掉第一泡,重新注水。这一次,茶汤颜色深了些,香气也更醇厚。
“陈审查官在监察部工作多久了?”苏芮将茶杯推到对方面前。
“十二年。”陈聿接过茶杯,没有立即喝,“苏女士,我们可以直接进入正题——”
“十二年。”苏芮打断她,自己也端起一杯茶,“那您经手过多少‘高风险意识体’的案子?”
陈聿的眼神微微一动:“这是我的工作内容,不便透露。”
“我猜,不少于一百个。”苏芮抿了一口茶,“因为您的手——右手虎口有轻微的老茧,那是长期操作标准型意识扫描仪留下的。协会配发的扫描仪每小时需要按压确认键至少六十次,按十二年算……”
她放下茶杯,看着陈聿:“您见过的破碎意识,可能比我们这屋子里所有人加起来都多。”
餐厅里安静下来。窗外,老街开始苏醒:送奶车的铃铛声,晨练老人的广播声,幼儿园校车接孩子的喇叭声。这些声音透过窗户传进来,衬得室内的沉默更加厚重。
陈聿终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个非常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放松动作。
“茶很好。”她说,“但茶不能改变审查标准。”
“当然不能。”苏芮微笑,“但茶可以让我们都记得,我们审查的是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她转动轮椅,面向餐厅角落的保温箱。那里面,孙薇的光晕正在缓慢明灭,像睡梦中的呼吸。
“陈审查官,您看过意识彻底消散的过程吗?”
陈聿没有回答。
“我看过。”苏芮的声音很轻,“沈铭走的时候,我握着他的手,感觉他的记忆像沙漏里的沙子,一粒一粒漏走。先是最近的:早餐吃了什么,昨天见了谁。然后久一点的:我们的婚礼,他第一次主刀手术。最后是最深的:他母亲教他认字时用的那本旧字典,他七岁那年养过又走丢的小狗。”
她停顿,茶香在空气中盘旋。
“到最后一刻,他什么都忘了,连我的名字都忘了。但他看着我,笑了。那笑容很干净,像个孩子。我突然明白:记忆会走,但记忆留下的痕迹不会——那些痕迹变成了他看世界的眼神,变成了他下意识保护患者的手势,变成了他即使在遗忘中依然保持的温柔。”
苏芮看向陈聿:“您审查过那么多意识,有没有想过:当我们给一个意识贴上‘高风险’标签时,我们贴掉的是什么?只是一个可能造成威胁的数据结构,还是一段曾经哭过、笑过、爱过的人生?”
陈聿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她的表情依然平静,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松动——像冰层下的暗流。
“我的职责是评估风险,保护更多人。”她说,但语气不再像刚才那样斩钉截铁。
“我明白。”苏芮点头,“所以我想给您看些东西,不是作为辩护证据,只是作为……参考材料。”
她对红英点头。红英犹豫了一秒,然后走到墙边,激活了菌丝网络的共感投影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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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壁上浮现出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