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悬屋的值班日志从第七天开始有了固定的格式。
林深设计的表格分为四栏:患者编号、值班碎片特征、家属互动记录、异常情况备注。每天早中晚三次记录,由当班者填写。日志本放在临时医疗区的控制台上,任何人可以随时翻阅,但修改需要双人确认。
刘雅接手了一部分记录工作。她字迹工整,描述准确,但总会在“家属互动记录”那一栏多写几行——不是必要信息,更像是私人的观察笔记。
【9月17日,上午8:30】
患者:刘建国(一号床)
值班碎片:编号07(机械厂钳工记忆主导)
状态:清醒,能进行简单对话。对工具名称记忆准确(提到“三号扳手”“千分尺”),但对时间认知混乱(认为现在是1998年)。
家属互动:刘雅带来老照片(机械厂集体照)。碎片认出其中三人,说出名字和工种。看到刘雅年轻时的照片时,停顿很久,说“这闺女面熟”。刘雅未纠正,只说“可能见过”。碎片点头,继续看工具杂志。
异常:无。
备注:刘雅在碎片看杂志时,偷偷抹了三次眼泪。她学会了不期待“父亲认出自己”,只珍惜“能坐在他旁边”的时刻。这种适应令人心碎,但也是一种坚强。——小穗补记
小穗补记的那行字,是她作为“桥梁治疗师”的职责之一——不仅要记录客观情况,还要记录情感变化。红英说,这是为了未来总结治疗方法时,能理解“人”的部分,而不只是“病例”。
二号床的阿青(暂名)情况更复杂。这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没有家属出现,小穗通过精神病院的旧记录找到了一个可能的联系人——一个叫陈秀兰的女人,登记为“表姨”。电话接通时,对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那孩子……还活着?”
陈秀兰第二天就来了。五十多岁,衣着朴素,手里提着一袋橘子。看见阿青时,她站在屏障外足足十分钟没动,手指紧紧攥着塑料袋,勒出深深的印子。
“她小时候……很乖的。”陈秀兰终于开口,声音很轻,“父母车祸走了,我带她到十二岁。后来……后来她开始说些怪话,说能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我带她去医院,医生说精神分裂。治了几年,效果不好。三年前她从医院跑出去,再没回来。”
她走近病床。阿青睁着眼睛,但眼神涣散,没有焦点。根据意识扫描,阿青体内有十一个碎片,但没有一个处于稳定的“值班”状态。所有碎片都在半梦半醒之间游荡,彼此拉扯,导致身体无法做出连贯反应。
“阿青?”陈秀兰轻声叫。
阿青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她。嘴唇动了动,但发出的只是含糊的气音。
“她现在……能听懂吗?”陈秀兰问小穗。
“可能部分能。”小穗调出实时监测,“有几个碎片对‘阿青’这个名字有反应,但对‘陈秀兰’或‘表姨’没有明显波动。她记得自己的名字,但可能不记得您。”
陈秀兰点点头,没有失望的表情,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平静。她搬了椅子坐在床边,开始剥橘子。很慢,很仔细,去掉每一丝白络。
“阿青小时候最爱吃橘子,但讨厌白络。”她一边剥一边说,像在自言自语,“每次我都这样剥好,她一瓣一瓣吃,吃得手上都是汁,我还要给她擦。”
她剥好一瓣,递到阿青嘴边。阿青的嘴唇本能地张开,含住橘子,缓慢咀嚼。汁水从嘴角流下来,陈秀兰用纸巾轻轻擦掉。
这个简单的喂食动作,持续了二十分钟。一瓣,再一瓣。阿青吃得慢,但一直在吃。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陈秀兰,眼神里没有认出,但有一种……动物般的温顺。
“她记得这个味道。”陈秀兰突然说,很肯定,“小时候每次生病不肯吃药,我就用橘子哄她。她只要吃到橘子,就会安静下来。”
小穗看着监测数据。确实,在吃橘子的过程中,阿青体内有三个碎片的波动变得平缓了一些,像是被安抚了。
【9月17日,下午14:15】
患者:阿青(二号床)
值班状态:无稳定值班碎片,多碎片交替浮动。
状态:安静,能接受喂食。对橘子有明显偏好(吞咽速度加快)。
家属互动:陈秀兰持续陪伴三小时,剥橘子、擦脸、轻声说话(内容为阿青童年琐事)。患者未回应语言,但身体姿态放松。
异常:15:03出现短暂意识波动(三个碎片同时活跃),持续47秒后平息。原因不明。
备注:陈秀兰离开前说“明天我再来”。她没问“能不能治好”,只问“我能为她做什么”。这种不抱希望却依然付出的爱,比任何治疗都沉重。——小穗补记
三号床的杨志远,家属来了又走了。
来的是他的前妻李敏和儿子杨帆。李敏四十多岁,妆容精致但掩饰不住疲惫;杨帆十六岁,高高瘦瘦,一直低头玩手机,偶尔抬头看一眼病床上的父亲,眼神复杂。
林深接待了他们,如实说明了情况:杨志远的意识碎片中有九个相对完整,其中四个有关于“家庭”的记忆,但彼此矛盾——有的记得婚姻幸福,有的记得争吵不断;有的记得儿子出生时的喜悦,有的记得离婚时的痛苦。
“所以他现在……”李敏斟酌用词,“到底怎么看待我们?”
“取决于哪个碎片值班。”林深调出排班表,“目前轮值制度刚建立,碎片之间的交接还不稳定。可能今天值班的碎片爱你们,明天值班的碎片恨你们,后天值班的碎片根本不记得你们。”
李敏沉默了。杨帆放下手机,突然问:“那他……痛苦吗?”
“痛苦。”林深回答得很直接,“每个碎片都带着创伤。有的创伤来自失业,有的来自家庭破裂,有的来自被绑架做实验。所有痛苦叠加在一起,只是他现在无法表达。”
杨帆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手机。
最终,李敏决定不留下来。她说:“我现在的丈夫不知道我来。而且……看见他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